那年我讀小學四年級。
一個星期六的下午,我被班主任叫到學校傳達室。那兒坐了個小腳老太太。傳達室的吳大爺說,這是你奶奶,從河南老家來的。我看著她,覺得她很像一個人——哦,她的下巴跟毛主席的一樣,也長著一顆痣。可惜她不是毛主席。我說,我不認識你。她給了我兩個烤紅薯,說家裏還有,這樣我就跟她走了。
奶奶說的“家”,實際是招待所,離學校十五裏地。她不乘車,領著我步行。我生平第一次走這麼長的路,相信了紅軍二萬五千裏長征的艱辛。我走著,埋頭走著,注視著她的小腳,我很奇怪那樣的小尖腳何以這般穩健——路麵跟她的腳在同時歌唱。
天空中的神靈們在俯視我和我奶奶的腳步,他們高舉起金色法器,在適當的位置將雲彩舞蹈成嬉戲的雨水。奶奶仍不肯乘車,她從懷裏掏出一張大手絹,在手絹的四個角上打好結,扣在我頭上,牽著我的手繼續朝前走。街道兩旁避雨的人以各種目光看著我們,像觀賞河水中的兩條去朝聖的魚。我抖擻起精神,一步不落地緊跟我奶奶,猶如跟著毛主席在進行第二次萬裏長征。
奶奶說,你爸媽在西藏掙點兒錢不容易,要省著花。
每回做飯前,奶奶總要數米。戴著老花眼鏡一粒一粒地仔細數。把不是米的東西數出來,扔掉。我最喜歡吃的,是她烤的紅薯。奶奶的慈愛使我熱愛每個星期六的下午。
一次,我得了腳氣。奶奶說,不打緊,你跟奶奶害的是一樣的病。她找出兩條溜長的舊布,往布上麵塗抹一塊灰而黑,且有些黏糊的東西。我將身子扭向一邊,腳盡量蜷在凳子底下。奶奶神色親昵,一本正經地絮叨,治病還能怕髒?民間有不少秘方,都是祖傳的,醫院沒法治的病,秘方全治。
為了更好地說服我,奶奶把纏在她那雙小尖腳上的布條解開,向我證明秘方的妙用。我懷著不可名狀的心情,忍住陣陣惡心,聽任奶奶擺布。奶奶用“雞屎秘方”把她和她孫兒的心粘在了一起。
當油菜花把三月渲染成金黃的時候,奶奶說老家的人這會兒正需要她,她得回去了。跟第一次見麵時一樣,奶奶塞給我兩個烤紅薯。我知道,我的愉快的星期六下午就此告別我了。我站在校門口目送她,看她的白發在微風中飄拂。她不斷回頭向我揮手,路兩旁的大片油菜花也跟著揮動,把我手裏的烤紅薯揮成溫熱潮濕的歌……我忍住沒有追上去。
奶奶的背影漸漸消失在漲得眼睛發痛的金黃中,但她遺在土路上的那串腳印還在跟我喃喃交談。我傾聽著,我以為那腳印便是通往河南老家的會說話的路標——召喚著,指引著—— 一路走好,總有一天我會去河南老家好好孝敬你,給你帶去不用數的幹幹淨淨的大米。
奶奶,你等著我。
等我長大。
長大了。
我以受了傷害的眼神注視我長大的這一年——1968年。這一年我滿十三歲。
母親拖著疲憊的身子來到姑媽家,她幾乎絕望地告訴我的姑父和姑媽,我父親至今仍然下落不明,在拉薩的家也被造反派抄了,現在唯一的辦法隻有去成都求成都軍區的張國華政委幫忙。
姑父氣得暴跳,霍地拔出手槍,臉紅筋漲地咆哮,咱們誰也不用求,我老田明天就去趟林芝,王八蛋們敢不交出首長,我挨個兒崩了他……
你別胡來。母親說,沒用的,警衛員和秘書都被打傷了,你去隻會把情況搞得更糟。
我和薩薩坐在一起,心情緊張地聽著,隻感到屋裏的空氣幹燥嗆人。我突然對姑父多少有些感激之情了。如果他從不欺負我姑媽,也不煮耗子肉給我們吃,那他該是一位多麼值得我尊敬的英雄嗬。
但我永遠不會對他說任何恭維的話,我隻希望他此刻真的拎上手槍,像神話故事中的勇士那樣去解救我那正在受難的父親。我有些興奮地盯著他,情不自禁地將這種興奮以握手的方式悄悄傳達給薩薩。我仿佛看見姑父已經奮身衝向了那幫王八蛋,並在血光飛濺之中將我父親送上馬,而後仰天大笑著躍馬揚鞭而去……
我看著姑父放到桌上的手槍,不易覺察的微笑在我臉上劃出一位凱旋而歸的勇士的輪廓。
母親決定這次帶我一起走。她說她要讓我也見一見張國華政委,並且要讓他知道,如果我父親已經死在了林芝,那她就要把我托付給他,然後隻身一人再去林芝,一頭撞死在那幫王八蛋跟前,要他們一輩子噩夢無窮。
薩薩攥緊了我的手,我的呼吸好像被什麼給扼住。從薩薩驚恐的眼神中,反射出一幅圖像模糊的場景—— 一場很有可能降臨到我頭上的災難是我失去父親,還失去母親,我成為一個名副其實的孤兒。
直到第二天母親和我離開姑媽家的那一刻,薩薩的眼中依然充滿了驚恐。她既不微笑也不掉淚,一手抓著厚厚的門簾站在那兒。我向她揮手再見,她甚至連一點兒反應都沒有。站著。就那麼站著。
我想聽她再喊一聲小康哥。
她喊了沒有?
即使她喊了我也聽不見。
我什麼也聽不見。
可我還是聽見了。是在許多年以後聽見的。聽見她驚恐不安的眼睛不情願地撥響的一段心弦。
心弦一路響去。淒厲。是關於一隻雪中孤單的迷途小鳥……
到了成都,母親不知怎麼又改變了主意.她不帶我去見張國華政委了,卻給我畫了一張線路圖,把我送上去河南老家的火車。
火車上,我跟大人們一起,按當時乘坐火車的不成文的規定,一早一晚起立唱了兩遍“東方紅”。
當東方還沒有紅的時候,我在一個小站上見到了我的三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