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直不可能。(1 / 3)

簡直不可能。

我曆來不關注各種繁雜的文學術語,盡管“無論就哪門學科來說,術語都是構築理論大廈的基石”。但我認為,那隻是對文學理論研究者和文學評論家有所幫助。他們抱著極大的興趣,不惜精力地將文學細分為各種“流派”,並冠以各種“主義”。諸如“古典主義”、“象征主義”、“表現主義”、“自然主義”、“浪漫主義”、“現代主義”、“現實主義”……其中的“現實主義”更是被細分為“結構現實主義”、“心理現實主義”“新現實主義”、“社會現實主義”、“恐怖現實主義”、“電影現實主義”、“動物心理現實主義”和“魔幻現實主義”等等——請注意,我列舉這些的用意不是批評,更不是嗤之以鼻,隻為說明我本人的興趣和精力無法使我去關注那個也可以教人獲得審美享受的領域。

當然,我也曾涉足過那個領域,但那不是主動地、自覺地涉足,而是不得已,因為那是我在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係就讀時的一門必修課程。

我不會對這門課程投入什麼精力,這使得我最終沒能在畢業考試時取得高分。當時我究竟在那份應付作答的考卷裏“理論”出了何種“主義”,連我自己也渾然不知,但係裏負責審閱文學理論考卷的張誌忠老師依然給我關照了83分。這個分數對我來說是個慚愧而驚喜的滿足,可是我萬萬沒有想到,就是因為這個分數,竟使張誌忠老師扼腕歎息了許久之後又深深自責。他像做錯了什麼事的小學生似的在夜間潛入我的寢室,一臉真誠地向我致歉——真是對不起。我茫然地聽他說。他說,學院規定,每門畢業考試的成績必須在85分以上是評“三好生”的條件之一,你瞧,我怎麼就忽略了這個?怎麼就沒有想到給你多打兩分?簡直……

簡直什麼?

簡直應該慶幸。

慶幸我因一樁不值一提的小事而意外地從他那裏得到了一筆財富——如何善待人的財富。我們被真誠所感動,彼此成為永遠的朋友(不講原則的朋友?管他的)。

張誌忠老師曾出版過一部頗有些影響的論著《莫言論》,裏麵收錄了莫言(原名管漠業)的一篇《我痛恨所有的神靈》創作談,其中談到“不管別人怎麼說,我自認為還是‘現實主義’大旗下的一名小嘍囉……回顧近年來創作的一批作品,更堅定了我是‘現實主義’作家的結論”。

而在我喜愛(僅限喜愛並且認識)的作家中,自己給自己“結論”成某種“主義”的為數甚少。

西藏的那位叫紮西達娃的作家是我喜愛並且認識多年的朋友,因為他的《係在皮繩扣上的魂》《去拉薩的路上》《隱秘歲月》等一係列優秀作品,眾多學者興致高漲地將他結論為“魔幻現實主義”作家。但在我的印象中,他本人似乎並沒有這麼結論過。倒是有一年西藏作家協會召開會議,我無意間試著效仿學者結論了他一回——我幫著聯係好西藏軍區的雪蓮賓館,然後去看會議室的安排布置情況。我在會議室門口首先看到的一幕,是身為西藏作協主席的紮西達娃正攀在一張長條桌上拉掛寫有藏漢兩種文字的紅色橫幅。他看見了我,跟我相視笑笑,拿他一頭瀟灑的長發將快活甩過來以示招呼,接著又忙著去做那件事——將橫幅朝左移、朝右移、朝上移、朝下移,細心地將橫幅一頭的繩子打上結,固定在一邊的窗框上……再到另一邊,將橫幅另一頭的繩子打上結……我不遠不近地站在那兒觀看著,欣賞著,結論著,但最終沒能結論出什麼,卻不知何故,自己在心裏默念起他的小說《係在皮繩扣上的魂》裏的一句優美的對話:“這不是神的啟示,是人向世界挑戰的鍾聲、號聲,還有合唱聲,我的孩子。”

我的孩子。

我願意是個孩子。

如果我有一副美妙的嗓子,我會在那個時刻歌唱。用清亮甜潤的童聲歌唱。歌唱一個細心拉掛紅色橫幅的真實樸素的動作。

歌聲響在那條從軍區雪蓮賓館門前閃爍流淌的拉薩河水裏,而河水裏清晰可見的魚群則歡躍著召喚萬物加入合唱。它們的熱情滿含著炫耀的成分——人類最初的音樂是源自魚群嬉戲河水的韻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