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法撫慰的心靈創痛。
哪裏去捕捉一聲同情的歎息?
哪裏去尋求一線避難的縫隙?
淒惶的她,眼裏的怒火熄滅了,高昂的頭顱低下了,驕傲的羊角辮散亂了……就見一縷飄自屈辱身體的烏黑頭發,帶著一股慘淡的幽香,卷入那個戰戰兢兢的“狗崽子”行列。
悲觀的黑暗繚繞心扉。也許,我被卷入“狗崽子”行列的日子也不會太遠了。
不知是誰起了個頭,廣場上立刻響起觸動我靈魂中最敏感部分的旋律:
老子革命兒好漢
老子反動兒渾蛋
要是革命你就站過來
要是不革命就滾他媽的蛋
滾滾滾
滾他媽的蛋
……
一群鴿子在陰沉的天空中盤旋飛行,以尖厲的鴿哨聲在向誰疾呼著求救……丟失的羽毛凝固了悲傷,在廣場上空閃爍一束淚光……張平,這個曾經被別人愛戀過的漂亮女孩,在十幾分鍾前成為無情的階級鬥爭和路線鬥爭的犧牲品。現在,她必須跟其他的“狗崽子”一樣,由一陣緊一陣的仇恨呼吸蒸發成“社會垃圾”,任人清除到不知何方……
朝遠處湧動的人流淹沒了她那命運跌落的身影,淹沒了一個有過許多美麗童話的歲月。
人流遠去了。
地上,一根天藍色絲綢發帶,宛如大地的一道小小疤痕。
我低頭注視。注視剛剛被無數雙腳踐踏過的這根發帶。這上麵布滿塵埃汙垢,已經變為殘棄之物,但它天藍色的色調還依稀可辨。
它在陣陣寒風中瑟瑟伸卷,隻為我一人伸卷……伸卷成朵朵迎麵撲來的藍色浪花,在我的心的律動裏回響著我姑媽的聲音——
罪孽,會遭報應的罪孽,罪孽呀……
這個聲音喚醒昏迷的絲綢發帶,它從地上掙紮起來,跌跌撞撞地朝它的主人追去。
追不上。無論如何也追不上。它想屈膝求援,卻在一輛公共汽車的車輪下瞬間消逝。
我的目光,因無法忍受的壓抑而刺穿那些遠去的人們的背影。我近似瘋狂地想象著,想象自己是神話故事中的哪位勇士,趕上前去奮力救下那個叫張平的……小姐姐,是的,此刻我應該把她叫做小姐姐,此刻我必須把我的小姐姐救下來,帶她去往藏北草原我姑媽的家裏,並將她安放在閣樓上的那張大床上,讓她像薩薩一樣赤裸地躺在那裏……我們貼近,我們撫摩,我們擁抱,我們因奇跡般逃脫險境而睫毛綴滿晶瑩的歡樂……
然而,險境依然。我的幻想救不了我的小姐姐,我連我自己頭上戴的一頂舊軍帽也救不了—— 一個騎自行車上來的大人從我頭上一把摘走了它。
舊軍帽是我臨回河南老家時,我母親給我親手戴在頭上的。現在,我不因舊軍帽被搶而難過——我沒有喊叫,更沒有流淚,隻是呆立在那兒,繼續冥想無數條天藍色的絲綢發帶掠過廣場上空,去將我的小姐姐受傷的身心覆蓋——但對周圍的人,對所有我這時候看見的那些人,都生出一種莫名其妙的仇恨。
許多年後我才漸漸有所覺悟,是什麼翻開了我人生扉頁的仇恨情緒。
善良沉落到呻吟的街道旁,野蠻垂掛在這座城市的屋頂上。而我的仇恨,不,我不仇恨……
我學會了偽裝。沒人教我。但我學會了。我盡量裝出漫不經心的樣子,在那些寫滿“打倒”的標語和大字報跟前邊看邊走,邊走邊看……渾身充滿被仇恨折磨出來的力量,朝“藏八”方向精神振作地走去……
再過千萬年,再過億萬年,不知是否有人會站在我這時候的位置上,嗅出由我的報複而產生的血腥氣息——血流成河——我個人指揮並且個人實施的大屠殺——我的心變幻成一支無形的手槍,我瞄準,朝我看不順眼的那些人準確射擊……
那些人,正在津津有味看著大字報的,站在馬路邊東張西望的,縮著腦袋匆匆行走的,飛快蹬著自行車的……那些人一一倒斃。
那是怎樣悲傷的歡娛呀。
瞄準再瞄準,射擊再射擊。
直到精疲力竭我才發現,滿世界竟然遍地都是我看不順眼的人……但我依然瞄準,依然射擊,終於,最後一顆有分量的子彈射入我自己發暈的頭顱……我問向天邊,哪裏去尋“賣火柴的小女孩”,哪裏去尋“快樂王子”,哪裏去尋“白雪公主”……
我的心告訴我的心,我願意立即去跟童話裏的那些人兒會麵,我願意自己也成為他們當中的一員。
我願意。
我的心聲浸透一根天藍色的絲綢發帶,變成一陣孔雀的歌聲。
普照寺院裏的四隻孔雀在鳴叫。
它們昂著小小的頭,以美麗的羽毛對我發誓——童話世界不僅僅是你們人類的財富。
誓言的含義破碎。
一團火焰在方老的眼裏燃著,他希望我接著講下去。
宏恩大師背著手,在看似冷靜地踱步中頻頻點頭。從他嘴裏潺潺而出的,是美如詩的句子。他說,嗯,童話,多麼誘人的陷阱,一旦墜入其中,心靈便不會枯竭……童話也是通向痛苦的不歸之路呀……嗯,你講,沒關係,你接著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