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人吭聲。(1 / 3)

無人吭聲。

也就是在這個時刻,我對課本上“劊子手”的含義又增添了一層理解——原來,劊子手也有善良和凶惡之分——不論是在小說裏還是在電影裏,劊子手在行屠殺之後一般都要發出猙獰的哈哈大笑,而我所親眼見到的這十幾個劊子手,他們在行屠殺之後卻是另一番表現——他們默默蹲下,脫了帽,埋了頭,兩肩劇烈抽搐。

就這麼,由劊子手們的兩肩抽搐出來的無聲的嗚咽,伴著他們泉湧的淚水駛過橫陳犀角河畔的一具具犬屍。

我看見老胡蹲下……不,是跪下去,像一個孩子去抱他已經破損的洋娃娃那樣抱起“嘉飛”——老胡的那一抱,竟成為我腦海中的一座永恒的雕塑形象,以致我許多年來一直不肯相信有哪位藝術家能塑造出那麼憂傷感人的作品。即便有這樣的藝術家,我也敢說他絕不可能塑造出“嘉飛”的那雙眼睛。

你看,“嘉飛”的那雙眼睛,沒有合上的那雙眼睛不曾因生命的消逝而失去光澤,依然明亮的目光中摻雜著委屈與疑惑,似乎想極力弄弄清楚這裏剛剛發生了什麼,為什麼會發生,是誰做錯了什麼……它以生前那種能夠看透濃霧的全部視線凝視著老胡,等待老胡下達一道對它來說如斑斕夢幻的口令——即便這口令可能是命它去受苦受難,它也心甘情願地等著,永永遠遠地等著,等著……直到它眼睛裏閃耀的最後一點兒琥珀色光芒暗淡下去,傷心絕望的淚水便從它心底漸漸漂浮起來,於是,它的眼睛倒映出一片從此與它再無任何關係的晃動著的混濁世界……

媽的……

衝口而出的,是王醫生含著淚水鹹味的一連串髒話。

媽的,說是給我們學生道歉,結果是來這兒參觀你們搞屠殺,狗日們的還真做得出來,媽個×的……

有人小聲提醒王醫生不要罵人,這更激怒了王醫生—— 一道光,一道充血的光,赫然降落在她眼鏡的鏡片上,就聽她的叫罵聲變成類似童話故事裏的巫婆的那種刺耳尖叫。

媽的,我從不罵人,但我現在想罵,我就罵了,媽個×媽個×,媽個壞×養的沒屁股眼兒的東西,去死,都死你媽的去吧……

王醫生的叫罵聲在河畔上空擴散開去,紛落成痛楚的霧水浸入哀怯的泥土。可是,這一切已經沒有多大意義了。無人理會王醫生,直到她也跟其他人一樣默然不語。河畔重歸寧靜。

寧靜的河畔隱忍著一種疼痛的迷惘,發出隻有魚才能發出的那種歎息。我很想知道他們——那些神情古怪地呆立在原地不動的大人們,他們現在會怎樣處理這些犬屍。埋掉?燒掉?或者……

哦,我想知道的,無非還是那個始終纏繞我的老問題——我在將來死了之後別人會怎樣處理我的屍體。這個問題非常重要。必須現在就知道。必須現在就見到。否則……

見到了。

我看見一具具靜臥的犬屍的輪廓在漫天霧氣中變得一陣模糊一陣清晰,猶如是在接受神靈的祭祀;我還看見了老胡,他從這片由濃霧鋪開的慘烈背景中朝我走過來……他的腳,他的不再硬朗的腳在無路的地麵上踏出一條正在滴血的路徑。

老胡承認,他們讓學生到行刑現場來觀看的做法確實欠妥,但這並不是他個人的意見,而是軍代表的指示。他還向王醫生解釋剛才發生的事——他們是在執行公安部某領導簽署的命令,“就地殺滅一切警犬”。

老胡沒有解釋原因,王醫生也沒有追問。作為一個未滿十四歲的少年,我當然更沒有資格去追問原因。但我記住了一個名字。牢牢記住了。

的確,我們所有人都不得不接受這樣的事實——某些人並沒有對人類曆史的發展作過什麼貢獻,但他卻能用自己的劣行讓後人銘記住他破舊的名字。

那個人是當時某領導,那個可以管全國所有警察叔叔和警察阿姨的人,他在簽署“就地殺滅一切警犬”命令的那一刻,他的手會不會在發抖?如果我的姑媽知道了這道凶殘的命令,她會不會用她的神秘方式提前給這些倒黴的警犬通風報信?

我的秀秀姑媽,還有她最要好的藏族朋友——那個叫德清次珍的女巫師,都曾向我炫耀過,她們可以用一種原始巫術把雲彩變幻成一隻隻信鴿,並由這些信鴿將災難降臨的信息提前通知給藏北草原上凡是有生命的動物。

可惜她們的巫術隻適用於藏北草原,而藏北草原又是那樣高拔遙遠,那些由雲彩變幻出來的信鴿沒法將災難降臨的信息傳遞到這個叫犀角河的地方。沒法。無論如何也沒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