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為,這是可以的。
永永遠遠都是可以的。
我希望在我的葬禮上,有人會唱一支藏族情歌。那支歌應該叫……《為時過晚》。
是的,就叫《為時過晚》。
我願意歌中的每一個字,每一個音符都醞釀成我的童年記憶,並讓這記憶的每一個片斷都來盡情啃齧我蒼老的軀體,直到天堂裏真的有了一隻小燕子在“快樂王子”身邊飛舞逐繞……
我願意。
那天夜裏,星光應和著狗的吠聲,彙成一縷縷清冽的聲音從閣樓的窗口飄來,飄成薩薩的一隻柔柔的手……這隻手,握著我懷有許多疑惑的小雀雀,握著,直到薩薩發出細微均勻的鼾聲,這隻手也沒舍得鬆開。
我生平第一次感到小腹裏麵陣陣的炙燙,有一條小蟲,不,有好多條小蟲在蠕動,我不知道該從我身體的哪個部位將它們噴吐出來,而它們也在竭力尋找出口,難耐的酥癢愈發令它們興奮不已,我似乎能聽見它們快樂的呻吟聲在我體內回旋……那種感覺,那種隻能讓神靈去猜的感覺無人知曉……好吧,讓薩薩棉花般柔軟的小手就這麼握著它吧,因為……因為臨睡前她就悄悄問過我,可不可以把她握住的這個小東西借給她。我沒有回答,也不知道應該怎樣回答。我隻能偷偷地笑。她也跟著偷偷地笑。但我們不敢放聲笑。這笑,是不可以讓我的秀秀姑媽和老田姑父聽見的。
什麼也聽不見。什麼也看不見。萬籟俱寂。靜靜的,一切都是靜靜的,唯有月亮裏的一個仙女在飄然移步,移步……卻移來一隻手,也握著我的那個部位,於是,我被那兩隻手握出一個晶瑩的夢……
晶瑩的夢裏有無數晶瑩的冰柱,幻影般垂在屋簷下,整個拉薩城的街道被霜凍得明亮閃耀,仿佛是由銀子鋪就的。
我騎著棗紅馬,慢慢走過布達拉宮前麵的廣場,在人群中尋找紮西和薩薩。
一隻鴿子從蔚蔚藍藍的天空飛來,歇在我的肩頭,“咕咕”地說些我聽不懂的話。說著說著,鴿子的翅膀拍擊出一陣冰冷的聲音,令我突然間呼吸困難,動彈不得,眼睜睜地看著棗紅馬的背部生出一對巨大羽翼,跟我一起凝固成一尊雕像。
布達拉宮廣場上的人們驚奇地叫道,看,快看呀,神靈降福了,是神靈降福了……
這時候,紮西和薩薩朝我走來,他倆一眼就認出這是“快樂王子”雕像。不過,這雕像跟童話故事裏的有所不同——我的身上沒有鑲上純金薄片,我的眼睛也依然是凡人的眼睛,而不是兩顆閃閃發亮的藍寶石,雖然我的腰間別著一把我姑父送的小藏刀,卻不是那種在劍柄上有枚碩大紅寶石的寶劍。盡管如此,我還是很得意,因為我的肩上站著一隻雪白漂亮的小鴿子,並且是騎在一匹飛馬的背上。
善男信女們紛紛跪下祈禱,隻有紮西和薩薩站在那兒笑著仰臉看我。
薩薩說,快樂王子,你答應過我的事忘了沒?
我不會忘的,不就是一條很好看的長裙子嗎?
可惜我沒有穿長裙子,也不可能穿長裙子。是不是應該把我的那個小東西借給薩薩,這樣我才可以變成穿長裙子的“快樂王子”呢?
我正想著,肩上的小鴿子在我耳邊“咕咕”幾聲,這下我大概聽懂了,意思是說玉皇大帝專門派它前來認領我的。就要去天國的我突然感到悲哀了,後悔不該變成“快樂王子”。但已為時太晚,天空中有兩條潔白的哈達呈十字形交叉飄落下來,像一個大大的封條貼在我跟前的地上,將我與人群分隔開來。低沉的法號聲從大昭寺那邊響起,我和棗紅馬開始向天上升騰。身後的布達拉宮仿佛就從這一刻變成一座真正為神而築的金色宮殿。我希望人們臉上流露不舍我離去的表情,或是說些挽留我的話語,卻聽見了令我臉紅的聲音,是紮西和薩薩在喊:
快樂王子,快還我的馬,還我的馬呀……
小康哥,你不可以拿走別人的東西,不可以的……
也許有這種可能,將別人的東西歸為己有至少可以當做一種娛樂。但我無論如何也拿不走紮西的那匹棗紅馬,那是一匹活物,而且體積過於龐大,絕對是不可以拿走的。何況在我的夢境中,棗紅馬是生了巨大羽翼的,這在圖畫中自然受看,但在現實中人們恐怕會把它視為一匹怪獸而不敢親近它。
現在,紮西和達珍會不會是騎著馬往拉薩來?如果是這樣,那肯定也不會是先前的那匹棗紅馬了。後來聽我姑媽講,那匹棗紅馬早已經死了,並且死得很悲壯,是在一次賽馬會上死去的。
我暗暗禱告,盼望紮西和達珍能盡早趕到拉薩,來西藏軍區總醫院幫我守護一下我的姑媽。因為我已接到上麵的通知,很快就要去一個邊防部隊搞采訪。
那個有著鵝蛋形臉的小護士端盆熱水走進病房,又出去拎來兩瓶開水,說是要給我姑媽擦擦澡。她告訴我,科裏已為我姑媽製訂了兩套治療方案,待我姑媽的病情再好轉一點兒就做白內障切除手術。她強調說,我們醫院已經治好了近千個白內障患者,以牧區的病人最多,這是小手術,一點兒不複雜,但一定要做的,因為眼睛殘廢比哪兒殘廢都更痛苦,你想想看,看慣光明的人突然之間就在黑暗中度日了,那滋味兒,嘖嘖,當然了,人最好哪兒也別殘廢,你說是不是?
我笑說,沒想到你還一套一套的。
她眉毛往上一挑,怎麼會是我一套一套的,這都是我們護士長的話,我不過學說一遍就是了。
我想我是對她有了某種好感,於是問了她的名姓,就說,那我以後叫你平兒吧。
她微微張大了一下嘴,有些詫異地說,叫我平兒?
我點頭,這比叫你名字或者叫你護士更……那個什麼……當然,你要不喜歡也就算了。
她略微想了想,也點頭,說,嗯,平兒,你這叫法我喜歡。
背部靠著枕頭的姑媽也被逗樂了,說,那往後我也這麼叫,中不,平兒?
姑媽問的聲音很入耳,平兒應答的聲音更入耳:噯——
姑媽又問,平兒,可以讓我摸摸你嗎?
平兒又答:噯,當然可以。
平兒溫順地在病床邊坐下,任憑一雙粗糙皺皮的手在她光潔柔嫩的臉上撫摩,就聽姑媽說,你沒化妝,這樣好。我年輕時候可愛化妝,那會兒西藏有個豫劇團,我常去團裏串個場,演個配角啥的,經常是我演完了,都過兩三天了我還不舍得卸妝。我哥那會兒就說了,這樣下去咋了得,等將來人老了,你這臉就不是人臉了,是鬼臉,既不中看,還會嚇死幾個人。平兒,你好好看看我這張老臉,怪嚇人的吧?
平兒一把擒捉了我姑媽的手,說,不嚇人的,我喜歡。如果我是你的女兒,我會更喜歡的。
姑媽的眼圈紅了。我知道是平兒的話戳到了她的傷心處,於是給平兒使了使眼色。可是平兒誤會了我的意思,她即刻改口道,哦,老人家,你就把我當自己的親生女兒吧,平兒往後就叫你阿媽了。
姑媽的眼裏流出了淚,卻抿嘴一笑,阿媽?藏族人的叫法你也會了?唉,我要有這福氣就好了。我的女兒,那個跟她爹一樣死倔死倔的女兒喲……
我正想招呼平兒到一邊說話,就聽姑媽說,不提我那女兒了。平兒,等我的眼睛好利索了,我要好好看看你這個好女兒,還給你唱幾段豫劇。豫劇你能聽懂不?可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