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有十八了,你說快不?
才十八,還早著呢,你慌個啥。
我說秀秀,你跟老田結婚的時候才多大?
我……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該多選一選才對,不能讓男方家虧待了拉姆,你一個人把女兒拉扯大也不容易。
那倒是。不過,最近來提親的人多多有了,還有那個叫諾培的,對對,就是那個商隊的領頭人,他早些年不是收養了三個孤兒嘛,就是叫丹增、晉美和朗達的那三兄弟,你都見過的,現在他們都長大成人了……
那好啊,你準備把拉姆嫁給他們家的老幾?
什麼老幾,諾培的意思是那三兄弟娶我們拉姆一個,說是這樣一來他們就不會分家了。
那咋行。再說現在“搞文化大革命”,舊風俗都是要給破掉的,你以為。
我也說不行,可是我們拉姆願意,為這事還跟我賭氣不吃飯,誰知道那三兄弟是以什麼迷住我女兒的。
這也難怪,那三兄弟從小跟拉姆一起長大,也算是青梅竹馬的朋友了。
青梅竹馬倒是青梅竹馬……那你的薩薩跟紮西和康康也算是青梅竹馬,將來薩薩總不會同時嫁給他們兩個吧?
我沒想到姑媽會說“那也指不定”的話,更沒想到薩薩會一蹦老高地大叫“我願意”,還拽著紮西的衣袖問他願意不願意。我生怕薩薩也來問我,於是趕緊把臉貼在玻璃窗上,佯裝去看外麵的雨。
雨點稀少了——那是些掉隊的零星雨點,它們竭盡全力追趕自己的同伴,最後還是疲倦地栽倒草地上,連一朵小小水花也濺不起來便悄無聲息地消失了。我黯然地看著它們,不禁想起了我的父親,他還在林芝地區的造反派手裏,不知我母親能不能找到他,也不知他是否還活在人間,他的命運會不會跟這些零星雨點一樣?
我開始後悔不該留在姑媽家裏,當初應該跟母親一起去林芝找我父親,在這兒越住越覺得沒意思,最好玩的也不過是跟紮西和薩薩去草原騎馬……哦,“赤靈薩巴”,我看著在院子裏踱步的它,想象我騎著它去了林芝,可是林芝太遙遠,我又不識路,隻好任隨它漫無邊際地走——就這麼,馱了一背零星雨點的“赤靈薩巴”,在我腦海中心事重重地緩緩走著……
是想你阿爸阿媽了吧?
德清次珍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露水般滴落在我焦躁不安的心頭。但我不敢回頭,因為我突然間有一種想哭的衝動。我依然看著窗外,盡管天上再沒有一滴雨點落下來。
放心吧,你阿爸阿媽都是好人,他們不會有事的。孩子,跟我來,你看看就知道了。
德清次珍說著,把我從卡墊上拉起來,叫屋裏的人都跟她一起往外走。
就在濕濕的草地上,萬物的彩色笑顏映在我們清澈的眸子裏——空中灑下一道巨大的七彩長虹,像一座豔麗瑪瑙鑲成的七層拱橋,夢幻般環架在草原和遠山之上。德清次珍“啊——呀呀”地驚叫一聲,說,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們看,我沒說錯吧,佛祖和神靈都會保佑薛政委的。快,快快……
姑媽和紮西趕緊跟著德清次珍雙手合十跪下來,虔誠地祈禱起來。
我沒有跪。薩薩看著我,也沒有跪。難道天空每出現一道彩虹,我們就得搞一次迷信活動?我甚至對德清次珍激動得手足無措的樣子感到有些好笑,這要讓我們“藏八”講自然課的白老師看見,沒準兒他會板著臉大大批評一番呢。可是,突然間降臨的奇麗景色把我的心身凝住了——彩虹的上方清楚地疊印出又一道彩虹。說它清楚,是它不像我過去在內地看到的那樣若隱若現的虹的重環。兩道彩虹都七彩分明,隻是上方那一道的色彩稍微淡一點兒。虹的四端跟地平線銜接在一起,仿佛可以從任意的一端拾級而登,臨虹款步,俯覽草原。不知怎麼,我想起藏族歌手才旦卓瑪阿姨唱的那句歌詞,“高原風光無限好,叫人怎能不歌唱”。就像心有靈犀似的,我的姑媽和德清次珍從草地上站起來,表情不再凝重,眼波中蕩漾著歡樂,放聲唱起了一支藏族民歌——
第一條彩虹升在山巔,
第二條彩虹豎在水麵,
第三條彩虹飛進了丁吉林(丁吉,寺名。在拉薩市,十三世達賴時被焚,僅存大殿),
哪一條彩虹能飛到我身邊?
……
歌聲載著草原的清香,迷漫彩虹的情緒——薩薩和紮西跳起了一種被稱為“弦”的舞蹈(前藏稱“諧青”,後藏稱“傑諧”),就見許多身穿大紅大綠服裝的男女藏民從地下冒出來似的,歡叫著奔向這裏。他們爭先恐後地迅速排成一排,兩臂胸前交叉相互拉手,腳下應歌聲節奏整齊地跳躍頓踏。當他們轉彎時,一律逆轉而舞,始終保持S形的龍擺尾隊形,與天上的彩虹遙相呼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