嘻嘻一笑。(1 / 3)

嘻嘻一笑。

穿衣鏡裏閃現薩薩的身影——她在門邊偷看……哦,不算偷看。是欣賞。跟我一起在甜絲絲的欣賞。

母親發覺了,一把抓起一條綠色大毛巾遮住我的下身。我不禁咯咯地笑了起來,因為我覺得我的下身像是生長出一柄怪怪的大荷葉。

母親對姑媽說,你瞧這孩子,在“藏八”念幾年書都念傻了不是?長這麼大了還不懂得害臊……

姑媽一撇嘴,說,這有啥好害臊的,都是自家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們那兒過洗澡節的時候,男男女女的大人小孩,不都全身光溜溜地在一條河裏洗嘛,我也沒見有誰大驚小怪的。要是都害臊,那這個節還怎麼過?

我在拉薩工作了十多年,這能不知道?我還去參加了好幾回呢,但那也不都是擠在一起洗嘛,說明人家藏民也懂得害臊不是?

你說的那是大人,小孩子還分什麼男女。依我看呐,要是哪個小孩子像你這麼懂得害臊,那他不是小流氓才怪了。

別瞎說,什麼小流氓不小流氓的。

那是什麼?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一個高尚的人?

這也沒多大錯,是毛主席說的。

毛主席可沒說過要取締洗澡節的。

跟誰學的,胡攪蠻纏。看來老田已經把你教壞了……

我在母親和姑媽有趣的爭論聲中擦幹身子,穿好衣服,走進我的小房間想著心事。

這個房間裏除了我的一張單人床,還有三個幾乎占了房間一半麵積的大書架,上麵擺滿了老薛沒來得及帶到西藏的書,另有一些打了包的書都塞在我的床底下。可惜隻有少量的幾本小說,比如《家》《紅岩》《童年》《苦菜花》什麼的,其他都是些我根本讀不懂也不感興趣的政治類書。但在這個由書籍營造的房間氛圍裏,卻給了我一種奇特的心理刺激,使我養成了隨便捧著一本什麼樣的書便可以進入思考和想象狀態的習慣。

我從書架上抽出一本《人的遠景》,這是一個叫羅蒂的法國人寫的。書中有老薛用紅筆畫的橫杠和用藍筆點的著重符號,但沒有他批注的話(我父親有這個習慣)。對於那些“主義”之類的熏人頭痛的詞句,我往往通過老薛的批注來加以“想象詮釋”。既然老薛沒有批注,那說明這本書不是非常重要的書,它不可能對人的“遠景”作出什麼精彩描述,更不可能對我的“遠景”給予什麼指導幫助。可是我已經躺在床上了,不想再起來去找另外的書,隻好繼續一頁頁地翻看下去。

翻看著。眼睛看著字,腦子裏卻沉思著別的事。於是,我翻看出一幅詩歌般的美妙畫麵——那一群赤身裸體的孩子,其中當然有我,有我的表妹薩薩,還有我喜歡的“藏八”女同學莉莉……我們在茂密的森林裏像野獸般嬉戲追逐。我渴了,薩薩攀到樹上,摘一個野果扔給我;我餓了,莉莉跳進溪水,摸一條小魚遞給我;我佯裝凶相嚇唬她們,她們發出快樂的驚叫,一個個像赤腳的兔子沿著山崖逃得無蹤無影;我想撒尿了,她們又探頭探腦地伸出身子,在我以尿澆灌的鮮花叢中掩嘴而笑……但那絕非害臊的笑,沒有人害臊,不懂得害臊的我們都不是小流氓,我們“進步”地返回到由我發現的神話時代。

然而,不論有多麼幸福的時代都不可能是永遠的時代,再天真的笑容也會在某一天某一刻折疊出害臊的陋紋——明天,就是明天,我將放棄這個由我發現的神話時代,告別我的小夥伴們……哦,幹嗎非要等到明天呢?今天,就是今天,我不再赤裸,當著她們的麵在鮮花叢中穿好了一身新軍裝,然後燦爛地望著她們。

好看嗎?你們現在該叫我解放軍叔叔才對,以後我可不能這樣跟你們玩了。

可是她們不看,也不說話,一個個都漲紅了臉背過身去,接著像裸體的小鳥,朝一個我永遠不知道也永遠看不到的遙遠時代飛去……

我並不介意她們,了無遺憾地躺在我的小床上,仍舊是手捧《人的遠景》的姿態,慢慢回味著我剛才創造的那則現代神話。

為了更好地回味,我關了床頭上的那盞鐵製的小台燈。可是,母親房間裏的燈光卻從我房門上方的玻璃窗口探進來。

母親和姑媽還沒有入睡,兩人躺在一張大床上聊天的聲音斷斷續續傳過來。母親仍在惦記那些被造反派抄走的東西,尤其是那部日本產的半導體收音機,那是老薛花了兩百多塊銀圓從印度買回來的(上世紀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初,給駐藏部隊高級軍官發放的工資是一半紙幣,一半銀圓)。這時候我很清楚地聽見母親在說一個令我吃驚的秘密——她說花那麼多銀圓都是小事,主要是那部收音機對老薛太重要了——因為工作需要,老薛經常要在夜間用它來收聽“美國之音”、“自由歐洲電台”、“英國廣播公司電台”等所謂“敵台”的廣播,以便綜合分析國際形勢和中印邊境的軍事情報,而保衛部裏的那台收音機不僅體積太大,不便攜帶,而且過於陳舊,靈敏度也比老薛買的這台收音機差很多。由於母親那時在拉薩執行一項諜報偵察任務,因此老薛在收聽“敵台”時並不回避她,使她也分享到了老薛擁有的這一“特權”……

聽到這兒,我突然聯想到一連串十分具體的問題,為什麼要我這時候去當兵?我要去的這個部隊是怎樣的部隊,是野戰軍還是軍區機關,或者……海軍、空軍?是步兵、炮兵、裝甲兵……也許,文藝兵?當然,最主要的是在什麼地理位置,南方?北方?……我心裏蹦出一個危險的驚歎號——這兩天有不少解放軍叔叔和解放軍阿姨在街上遊行示威,高呼口號抗議3月2日蘇聯軍隊侵犯我國珍寶島。報紙上登的消息稱,3月15日我軍被迫進行自衛還擊,並且戰鬥越來越激烈。而在此事件發生的半年多以前,也就是去年的8月20日,蘇聯軍隊幾乎是在一夜之間就完成了對捷克斯洛伐克的軍事占領。《參考消息》報上還提醒人們注意,這隻不過是蘇聯企圖發動一場大規模戰爭的一次戰前演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