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人響應。(1 / 3)

無人響應。

多數人剛才還沒有弄清楚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隻是認為十多個大孩子不能欺負兩個小孩子,並隨時準備挺身而出。可是,他們現在有些猶豫了,因為紅衛兵喊的口號簡直有點兒像符咒,不,這不是口號,是神靈從遙遠的北京向這裏的所有人發出的嚴厲警告。

不幸的紮西和薩薩仍然陷在“革命火種”的包圍圈中,他倆不得不緊緊擁抱在一起,渾身哆嗦,似乎想把蜷縮在身心的最後一點兒勇氣抖動出來——他倆拒不回答任何問題,而紅衛兵們追問得最緊的問題就是那張畫是何人所畫。

這時候,整個草原為幾匹馬閃開道路——我的姑媽趕來了,德清次珍巫師和她的女兒拉姆趕來了,諾培大叔和他收養的那三個孤兒也趕來了……他們翻身下馬,一起上前為紮西和薩薩說情,孩子還小,不懂事,根本不知道一張小畫上麵也有“文化大革命”的事兒,請多原諒,多多原諒啦……

那麼這樣——紅衛兵提出一個要求,隻要說出是誰畫的,他們不僅立馬給紮西和薩薩讓路,還給他倆贈送毛主席像章。

在嚴肅又嚴肅的“政治問題”麵前,多數人都會喪失自衛能力。他們認為紅衛兵提的要求不算太過分,這也是化解矛盾避免衝突的一個機會。於是,所有目光都聚在了薩薩一個人的身上,連紮西也看著薩薩——紮西悄聲對薩薩說,你跟他們講,那是我畫的,講了吧,我不怕。

不,我也不怕。

薩薩桀驁不馴的潛質被喚醒了,她堅定地拿袖口抹一把臉上的淚,突然尖叫著“還我的畫”便一頭撲向女紅衛兵——她要拚死奪回那張畫,那是她的剛當上小解放軍叔叔的小康哥為她畫的,畫裏珍藏了她對小康哥的敬愛之情、思念之情,以及許多說不清的複雜之情……但這還不是最主要的,她此刻隻有一個單純而明確的信念,奪回那張畫便是保護了她心愛的小康哥……

還我的畫,還給我,還給我呀——

場麵頓時混亂起來。一邊,正披著陽光吃草的馬驚恐地豎起耳朵,一些老年人揪著衣襟長籲短歎,更多的人則想上去把薩薩跟紅衛兵隔開……

住手——

一個渾厚但略為沙啞的聲音震碎了緊張的空氣——隨之,那張畫也被撕碎了——碎片在人們的頭頂縈繞盤旋一陣,然後向無盡的天空飄飛而去……這可能是佛祖的旨意——如果你們不能接受這張畫,那就讓遼闊的蒼穹收藏吧。也許那裏的神靈並不欣賞這張畫,隻是為了使這個“政治事件”到此為止,以避免一場人為的災禍。

人們驚愕地看著諾培,看著這個一生隻對犛牛才會發脾氣的商隊領頭人,生怕他會向那些本來就怒火中燒的紅衛兵火上澆油。卻見諾培把紮西和薩薩攬在懷裏,臉上掛著呻吟般的笑意向紅衛兵解釋,這兩個孩子是我的,那張畫是我的,我的文化不高的,畫不好的,沒畫好的,還要重新再畫的……

這一連串的解釋中,不乏善良之美的韻味,但它不是所有人都能領會的。紅衛兵從諾培的聲音裏捕捉到了“做賊心虛”的顫音,並從諾培身著的華麗藏服上來作出判斷,此人不像是“貧下中牧”,肯定是屬於欺壓貧困牧民的那種黑心腸的人。

黑心腸?諾培幾乎要懷疑自己的耳朵了,怎麼可以這樣侮辱人呢?他從來不會奴顏婢膝屈從於別人,幾十年的馱運生涯將他的性格錘煉得無比剛毅。在一次次艱難險惡的馱運途中,他往往能在最危急的時刻挺身而出,做出驚人之舉。現在,當他自己的名譽受到莫大損害的時刻,他做出一個令人意想不到的過激舉動——“霍”地從腰間抽出一把精致的小藏刀。

“要文鬥,不要武鬥”。紅衛兵們像唱一支時代的新歌那樣反複喊著“最高指示”。

其實,諾培並非崇尚武力的人,他曾經跟野狼打鬥過,跟野豬打鬥過,甚至跟狗熊打鬥過,卻從來沒有跟任何一個人打鬥過。盡管如今的他已年邁體弱,並且患了嚴重的肺病,但他天生的剛烈性格決不容自己的人格無端受到蹂躪。他的心被極度的憤怒所包圍,隻見他猛地脫掉藏袍,掀起襯衣,緊握小藏刀對著自己的肚皮,用一種近似呻吟的聲音說,孩子們,要不要看看我諾培的心腸?來呀,來看呀,看這心腸是黑的還是紅的,你們……看呀,看……

我姑媽衝上前去,死死抓住諾培的手。諾培劇烈咳了幾下,竟從嘴裏吐出了鮮紅的血,但他毫不理會,卻微笑著,熾熱而親切地微笑著,身子靠著我姑媽,軟軟地倒下去了。

阿爸,阿爸啦——

諾培收養的那三個兒子撲在諾培身上,悲慟地呼喊著。有人怒視著紅衛兵,並攥起拳頭朝他們步步逼近。

不許碰他們,不許……

諾培痛苦地撐起身子,拒絕我姑媽和德清次珍為他擦嘴,想掙紮著站起來阻止憤怒的人群。我姑媽噙著淚朝那些已經嚇傻了的紅衛兵們喊道,我說孩子們,你們還想怎麼樣?還不快離開這兒,快走呀,走——

草原被深深的悲痛所占據,就有一支歌從遠山的創傷中響起——是雪崩,灑滿鮮血的雪崩,猶如神靈的呻吟,伴著諾培嘴裏噴湧出的一股股鮮血。

諾培頭枕著我姑媽的手臂,合上了眼睛。但他仍在微笑,似乎想要做一次甜蜜的憩息。這時候,他聽到了一個歌喉在為他歌唱——不是牧歌,是比牧歌更令人感動的歌——德清次珍的女兒拉姆俯下她悲傷而美麗的麵龐,跪倒在地上,嘴唇貼近諾培的耳邊,說,諾培大叔,我願意嫁給您的兒子,我願意,我願意……阿爸啦,我的好阿爸啦……

拉姆的聲音和著牧人們心跳的節奏,在雪山和草原的永恒中穿過,直達佛祖的慧耳。

秀秀姑媽在跟我講了這件事之後,我開始產生了一種愈來愈強烈的跟蹤拉姆一家人命運的念頭。

不知是在什麼時候,也不知是什麼人,遠遠地,騎在馬背上,打了一個悠長而響亮的呼哨,挽住我後悔不迭的情緒——如果我沒有送給薩薩表妹那張畫,而是送給她其他的什麼禮物;如果我當時主動向紅衛兵承認那是我畫的畫,拉姆姑娘也不會同意嫁給那三兄弟……可是,那時候我在哪兒呢?

越過灑落在藏北草原上的斑斑血跡,我的目光,還有許多許多人的目光,迎迓了一片紅彤彤—— 一本本《毛主席語錄》,由我們444團一營機炮一連的官兵們拿在手中整齊舞動,向成都火車北站裏的每一個過往旅客認真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