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1 / 3)

怎麼?

不怎麼。你該下到班裏去當一名普通戰士,好好鍛煉一下,然後再來學習怎樣當一名野戰部隊的衛生員。明白了吧?你今天就可以打背包給我走人。

衛生員直呆呆地望著王醫生,眼神中流露出萬般委屈,我……不是害怕膿血,我是心疼這個兵,看他小小年紀就來吃這樣的苦,我都想替他長這個癤子了。

這話終於使王醫生動了惻隱之心,他一邊為我處理傷口,一邊對衛生員說,你要這麼想還差不多,沒準兒你還有機會跟我一樣,從衛生員進步成一名軍醫。當然,我隻是說你得有機會。別理解偏了,我說的機會不是靠投機取巧,更不是靠你一見膿血就鬼似地尖叫,那要靠你自個兒的努力去創造,去爭取。懂了吧?

衛生員有氣無力地答應,懂了。

這個“懂了”的人精心照顧了我一個星期,直到我痊愈歸隊的那一天,他也沒有創造出“進步成軍醫”的機會。我很感激他每天給我換藥,給我送飯,尤其給我洗那條沾滿膿血的軍用內褲(已經被我扔進垃圾桶,卻又被他撿了回來),令我感到一股不知如何道謝才好的溫暖湧上我的心頭——如此優秀表現的衛生員,怎麼會沒有進步的機會呢?我不禁對他生了同情,於是壯著膽子跟王醫生講,這個衛生員其實是塊當軍醫的料,應該培養他。

王醫生挺挺肚子,在我跟前踱著步子,說,我隻能把你的話當做你們戰友之間的彼此勉勵,這很好。不過,你們要明白一點,軍醫不是誰都可以當的。軍醫這個頭銜不隻是一個普通的職稱,那是一種榮譽。對於傷病員,軍醫應該是英雄。注意,我指的英雄,絕不是軍醫自封的。你救治了多少個傷病員,就自以為是別人的“救命恩人”之類的英雄,不是的,而是無名英雄。無名的。因為這是軍醫的天職,你毫無選擇的必須是無名英雄。必須。而對於那些在戰場上流血負傷的軍人,軍醫可以說是拿著生死令牌的使者,是軍醫自己的良心派來的使者。他肩負的使命不僅僅是拯救傷員的生命,對那些注定要終身殘廢的傷員,還有那些絕望得束手待斃的傷員,軍醫要給他們帶去生的希望,帶去康複的力量,甚至給他們帶去歡樂。是啊,歡樂,談何容易啊……

我看著王醫生,覺得他簡直是塊當政委的料。盡管他的體形不那麼……標準,他的“忠字舞”也跳得相當……滑稽,但他絕對一流的口才彌補了這一切。我想,如果他能手捧“紅寶書”,話語中再不時的添加幾段毛主席語錄,那他肯定會當選為“毛主席著作學習標兵”的發言代表,到全團、全師、全軍,或者全國去做巡回演講。

可是,當王醫生踱到辦公桌前坐下來時,卻沒有去拿擺在桌上的“紅寶書”,而是握住了一副聽診器。緊緊握住。說,一個真正的軍醫,最難受的就是看到傷員死在他眼前,可惜軍醫就是軍醫,他不是神醫,他不得不看到,經常看到……不管是不是他的責任,他都感到心裏難受,像是犯了天大的錯誤,不是犯錯,是犯罪,犯罪……

我很驚訝,因為王醫生的眼裏竟然淚光閃閃。他是不是回憶起了那些令他心裏難受的往事?而讓我更加吃驚的是,王醫生說他曾經是國民黨軍隊裏的一名衛生員——

1948年5月,人民解放軍東北野戰軍第1兵團接到命令,開始對長春守軍東北“剿總”第1兵團(指揮新7軍、第60軍等部)共約10萬人,采取“軍事圍困、經濟封鎖、政治瓦解”的方針,進行長困久圍。國民黨軍第60軍軍長曾澤生將軍麵對強大軍事壓力和政治攻勢,又經過人民解放軍的爭取,毅然率所部3個師於1948年10月17日宣布起義。這一果斷行動,為長春和平解放及遼沈戰役的勝利作出了重要貢獻。

1949年1月2日,中共中央軍委授予這支部隊以中國人民解放軍第50軍番號。10月,參加鄂西戰役,俘國民黨軍第79軍代軍長蕭炳寅、副軍長李維龍以下官兵7000餘人。11月下旬,奉命配屬第二野戰軍進軍四川。12月,參加成都戰役,俘國民黨軍8100餘人,迫降177萬餘人,繳獲大批武器彈藥。

1950年10月25日,第50軍加入中國人民解放軍誌願軍序列開赴朝鮮,參加了抗美援朝戰爭第一、二、三、四次戰役。在第三次戰役中,全殲英軍皇家重型坦克營,解放漢城。在第四次戰役中,在漢江兩岸頑強抗敵五十晝夜,沉重打擊和消耗了敵人有生力量,保證了誌願軍主力的休整、集結和糧彈補充,為準備實施反擊爭取了時間。

1951年7月,第50軍擔負著朝鮮西海岸防禦以及搶修機場等任務。10月至11月,奉命執行渡海攻島任務,在空軍和炮兵支援下,先後攻占南朝鮮盤踞的椴島、炭島、大和島、小和島、和艾島。

1955年4月,第50軍從朝鮮撤軍回國,駐防東北吉林一帶,歸沈陽軍區建製。

王醫生在兩個政見敵對的黨派的軍隊裏度過了許多個難忘的日子,但是對他來說,最具有紀念意義的還是在朝鮮漢江岸邊的那五十個晝夜——那是他實現人生願望的一次機緣,他以搶救傷員的出色表現牢牢抓住了這次機緣,終於如願以償,在火線上加入了中國共產黨,並由一名連隊的衛生員進步成營部的軍醫。

我很想聽王醫生給我講一講戰場上的那些事,王醫生卻謙虛地說,你應該聽你的父母講,他們都是革命前輩,經曆過的戰鬥還能少嗎?跟他們這些老紅軍、老八路比起來,我這個軍醫可是太渺小了。

看來王醫生跟其他許多人一樣,對軍隊高級幹部家庭的一些情況還不十分了解,總以為那些老首長平時會跟自己的兒女們講述當年的戰鬥故事。其實,這是一種看似合情合理的有根有據的誤會。就我個人而言,除了小時候在“藏八”聽過幾次“老紅軍傳統報告”以外,就隻聽過“中印邊境自衛反擊戰英模代表團”作的報告。

實際上,那些報告並不引我入勝,印象較為深刻一點的,不過是“老紅軍過雪山草地的時候斷糧了,隻好吃草根、啃樹皮,最後連牛皮腰帶也煮來吃了”;另外就是我們“藏八”同學的父母駐守的西藏邊防線上,還有一些長著一副娃娃臉的矮個子四川籍戰士,他們在身材魁梧高大且滿臉濃須的印度兵麵前,是如何的英勇頑強和靈活機智——為此,我和幾個同學由於好奇心的驅使,悄悄嚐試著吃了許多種味道不錯的草根,甚至還煮了一根真正的蘇式牛皮軍用腰帶,象征性地放在嘴裏咀嚼了幾下。直到我在一九七九年參加中越自衛反擊戰歸來以後,跟我的父母一起“交流”戰鬥經驗,這才算是聽到了他們講的當年的一些零星的戰鬥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