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啟皇帝和奶媽2
六
那根金針,還有魏忠賢的湯,留住了客奶奶汩汩如泉的奶水,直到皇太孫年滿了三歲,也沒有現出一點幹涸的跡象,一雙大奶子上的兩顆蓮蓬,依舊是濕潤的肉紅色。然而,魏忠賢又有了新的擔憂,如果皇太孫哪一天醒來,忽然自己斷了奶,不再去咬奶頭了,那又該怎麼辦?魏忠賢為了這個難題,消瘦了,要愁死了,他午後在廚房裏的坐姿都快成了泥塑了,但他還是沒有想出辦法來。客奶奶現在倒是一副聽天由命的樣子,她說,“你見過殺豬嗎?豬爭食、搶食,搶著把自己喂肥了,就去先挨那一刀。”魏忠賢用熬紅的眼睛瞪著她,說,“俺就是死,也情願是被撐死的,不做餓死鬼。”客奶奶笑起來,說,“魏公公,你是上癮了。”魏忠賢不說話,心想她說得不錯的,是公公也總有一件上癮的事情做。
他又去了葫蘆庵。他之所以遲遲沒再去,是怕那個枯槁的老尼識破了他,咒他天打雷劈。但除了葫蘆庵,他又到哪兒去求良藥呢?一路上他都告訴自己隻是去庵裏燒炷香,捐點錢,連一點僥幸、微渺的念想都不敢有。這是二月的天氣,地上、樹上已經見了一點兒綠意了,但若細細看,到處都還是幹巴巴的土黃色,掃葉林的樹梢,還沒有新芽,喜鵲的大巢,還在枯枝上醒目而危險地懸掛著。好容易到了庵門外,他躊躇著去推門,門卻嘭的打開了,大步跨出來一個彪壯的胡僧。
胡僧可能來自昆侖山以南、萬裏之外的一塊濕熱大平原,高鼻藍眼,絡腮胡子濃而卷曲,肩上扛了柄帶月牙鏟的禪杖,左手捏了隻係金穗的幹葫蘆,臉色漲得通紅,氣哼哼地,似乎口裏正憋著隻羞憤的鳥!
魏忠賢一驚,趕緊側了側身子,念了句:“阿彌陀佛!”胡僧瞥了他一眼,看見是個矮矮、胖胖的公公,一臉陪著謹慎和恭敬,而小眼珠子在滴溜溜打轉,不覺哈哈一笑,用拗口的中土聲音說,“公公,是臨死才來抱佛腳?”魏忠賢嚇了一跳,回了回神,才明白胡僧把“臨時”念成了“臨死”。他合十道,“佛是天天要念的,佛腳卻不敢抱。”胡僧問,“那為啥要造這個詞?”他說,“天下之大,除了幾個聖賢,無非愚男蠢女、潑婦莽漢,凡想有所妄為,都要耍個小聰明瞞天過海。”胡僧又問,“聖賢幾個……為啥才幾個?”魏忠賢默然片刻,用咽唾沫的空隙搜索枯腸,胡謅道,“這個……譬如佛門,北京城寺廟上千,和尚、尼姑過萬,每日念經都像一片急雨,足以打破沉船。而破了執迷、了了生死的高僧,能有幾個人?”胡僧再問,“破執迷?又如何能夠破得呢?”魏忠賢不敢亂說,轉了幾個念頭,把臉都憋紅了,還是不知該說什麼,隻得喃喃道,“這麼高深,俺如何能夠明白呢……總該就如大師這般罷。”胡僧凹陷的眼窩裏射出刀子般光來,直直瞪著魏忠賢。魏忠賢被瞪得手腳發冷,有點想拔腿就跑,胡僧卻頹然地把禪杖放下來拄著,現出疲憊和老態。魏忠賢試著上前扶了他一把,說,“大師歇一歇。”胡僧就歇了半晌,說,“公公是有求於佛門罷?”魏忠賢現出苦臉來,“俺弟媳懷胎十月,生下一對雙胞胎來,卻死活也不肯吃奶,嫂嫂奶水充足,兩個侄兒卻餓得黃皮寡瘦,再拖,恐怕命將不保,俺老母眼睛都快哭瞎了。”胡僧笑道,“這個最容易,要他們對母乳執迷就是了。”魏忠賢不信,“容易嗎……”胡僧從葫蘆裏倒出些小東西放在魏忠賢的手心裏,是幾十粒灰色的小種子。
魏忠賢謹慎地掂著它們,問胡僧,“執迷容易……如果要破執迷呢?”
胡僧道,“也容易。”
魏忠賢問,“如何破?”
胡僧毛茸茸的大手伸出來:“把它們還給我。”魏忠賢把手掌
蜷起來,把種子緊緊地握牢了,說,“俺不。”胡僧仰天打了個響亮的胡哨,也不再看魏忠賢,也不回頭看身後虛掩的庵門,扛起禪杖,大踏步就往掃葉林外走,杖頭的月牙鏟閃著綠瑩瑩的光。
魏忠賢回宮後,用一碗溫水將種子浸泡到後半夜,然後披衣起床,在透骨的冰涼中,摸黑把種子播在了廚房後邊的一塊花壇裏。花壇邊有一棵高擎的檜樹,它落下的樹皮在黑暗中跟銀屑一樣閃閃地發光。幾天後,種子發了小芽芽,繼而又長出了一片毛茸茸的莖。天氣慢慢地升暖,每一根莖的頂子上,都結了烏紅的花蕾。隨後,花蕾在和煦的暖風中綻開了,魏忠賢用曾經抱過南瓜的雙手,把花蕾環在自己的掌心裏,感覺到她們習習地顫抖,有著說不出的妖媚和揪心。他有選擇地,把最飽滿多汁的花瓣摘入竹籃,掛在陰涼處盛放時鮮菜蔬的架子上。在每一個下午的靜謐裏,他把花瓣一點點放進玉杯,用銀勺搗為烏紅的膏泥,有點像皇後、貴妃的胭脂,但比胭脂更沉著,更黏稠。他蘸了一點到唇邊嚐,微微甜,微微發麻,還有點眩暈的酒意,讓他有一點發怵。但他還是堅定地,在每天的早晨,挑一小粒敷在客奶奶的乳頭上,再仔細地抹開去,如鋪了一層新鮮、嬌豔的乳暈,這使她的兩個蓮蓬總像是在極盛的好時候。
客奶奶依從了魏忠賢在她身上所做的一切。她看見宮中的女人,妃子、侍妾、宮女、健婢……都像是一根根擺在桌上或扔進籃裏的僵硬的筷子,而唯有自己因了魏公公的小把戲,和一個模糊的念想,還是一個熱辣辣的活物呢。
花凋零了,就結了果,魏忠賢試著在果子上動了刀,口子慢慢滲出汁液來,在空氣中膠一樣地凝住了。他故技重演,拿舌尖舔一舔,跟膏泥的味道一樣的,但是更濃鬱、更辛烈。於是,他除了留下幾顆果子做種子,把汁液都收集在了一隻陶罐裏,以留作秋冬用。他觀察到,這些果子看起來像是加了蓋的罐,揭開來,裏邊就儲滿了灰色的小種子。他有萬千的感慨,罐真是一個好東西,它把秘密都嚴實地捂住了。
這猶如施了魔法的花與果,當時中土是沒有一個人認識的,就連宮中白發的花匠也為難地搖頭。直到多年後,一個欽天監的傳教士聽到描述後,他手上正調試的一架望遠鏡跌落在地板上。他咕噥說,“阿芙蓉……為什麼天不絕它呢?”
阿芙蓉,如今的人都習慣叫它為罌粟。
客奶奶喂了皇太孫五年的奶,在萬曆三十八年臘月上,因為皇太孫的弟弟朱由檢的出生,而被突然中斷了。她被送回了菜市口老家。雖然如前所述,她因為皇太孫的絕食而在次日又被接回了宮裏,然而,在老家度過的那一個寒冷的夜晚,卻把她徹底改變了。她看見了久別的父母、兄弟、丈夫、公婆,自然,還有那兩個怯生生瞅她的兒子:她覺得他們都是那麼的陌生。他們坐在一間屋子裏,彼此呆滯得就像是一群木偶。
夜深了,她還和衣坐在椅子上,丈夫從被窩裏可憐巴巴地喚過幾遍桃姑了,她都像沒聽見。五年,她頭一回有了空空的感覺,不再被吮吸的奶頭,在寂靜的寒夜裏說不出的腫痛、發癢。她現在發現,自己在宮中所吃的全部的苦,其實都不是為了他們,甚至不是為了對她懷有戒懼的兒子。這個晚上,她想到的都是皇太孫,那個總蜷在自己懷裏吃奶的大腦袋娃娃。她一直都是清醒的,街對麵的娘家傳來殺豬的尖叫時,她依然睜著眼,手裏撫摩著葫蘆庵老尼的金針,那是魏忠賢含淚放入她手裏的。當丈夫忍不住從被窩裏爬出來,要對她用強時,她拿針飛快地刺了一下他的臉。他嗚嗚地哭了。後來,她終於歪著頭,迷糊了……迷糊中,她感到丈夫再次推醒了她,用淒惶的聲音說:
“宮裏的轎子已經停在門外了。”
七
萬曆四十三年,客奶奶已經給皇太孫朱由校喂了十年的奶。這一年本該和萬曆朝四十八年的每一年相同,是沉悶而又無事的。慈慶宮也如從前一樣,在沉悶和抑鬱中打發著時光。皇帝並沒有徹底打消廢黜太子而改立鄭貴妃兒子為儲君的念頭,但又一直懸而未
決,這使太子在惶惶的焦灼之後,隻能選擇酒、女人、自我麻痹。早晨和午後醒來,他的眼睛總盯著帳頂出神,而極少留意到,他的次子、皇太孫的弟弟,即未來的崇禎皇帝朱由檢,已在某個角落長到五歲了 。
他和體格碩大的哥哥完全不一樣,是蒼白和柔弱的,也是非常安靜的。他三個月的時候斷了奶,也對禽蛋、肉類沒有大的興趣,而愛吃細軟、滑膩的麵條,裏邊煮了青菜、蘿卜、扁豆、茄子一類的時鮮菜蔬。這個偏好,持續了他的一生。三歲的時候,他開始寫字,跪在地上,握筆懸肘,往一張紙上去塗,有些是字,有些則不是,像驢、馬、流動的光線和水。有一回他寫字的時候,偶然被睡眼迷糊的太子看見了,很難得地拍了拍他的腦袋,笑道,“嗯,嗯,很好,很大,很黑的。”
但皇太孫不寫字,不畫畫,什麼都不玩。五歲之前,他總是被抱在客奶奶懷裏的,五歲之後他的腦袋和身子都太大了,客奶奶抱他不住了,他就牽著她的手,或拉著她衣服的一角,遲緩地轉動眼珠,東張西望。餓了,渴了,無論在什麼地方,他都會扒開她的衣襟,把頭拱進她懷裏吸上一陣子。客奶奶帶他去魏忠賢的廚房轉過,他對亮鋥鋥的鍋碗瓢盆不感興趣。轉到廚房後邊,巨大的檜樹下,一個火工太監正光著膀子在劈柴,斧頭在空氣中呼嘯著,被劈開的木塊有力地飛起來,砸到這裏、那裏,哚、哚有聲。皇太孫撿起一塊,舉到鼻孔邊嗅了又嗅,樹汁的味道,有著客奶奶的奶香,還有點菜蔬的青澀,他就朝客奶奶傻乎乎地笑了笑。客奶奶擰擰他的胖臉,魏忠賢就挑選了一些木塊、木棍、木板,送給皇太孫逗積木。除了客奶奶的奶,皇太孫迷戀的就是木頭了,他胖嘟嘟的手指大多時候都是笨拙的,隻有在觸到客奶奶的衣襟和木頭時,會立刻變得十分的靈活。他耐心把木塊擺來擺去,當感覺它們的體積或質感還需加工時,客奶奶就拿魏忠賢給她的小斧子,替他細致地削。但後來當他的表達——含混的詞語和若幹的手勢——客奶奶無法精確領會時,他就把斧子接過去,自己動手了。
客奶奶驚訝地看著他,這個如從自己雙乳間剜出來的憨小子,用斧子削木頭就像廚子用菜刀切豆腐,斧刃下去絕無猶豫和滯澀,恰好符合他的心意。客奶奶的眼睛眨巴眨巴地濕了,她喃喃說,“小祖宗長大了,能幹了……小祖宗總有一天誰都不再需要了。”太孫轉頭朝她傻乎乎一笑,拉她看自己拚逗的建築。她一眼就看出來,這正是她和他居住的房子,就連屋簷、每根橫梁,屋裏的桌椅,床,床上的蚊帳和被窩,都是一模一樣的。唯一的不同,原本線條生硬的房子,在皇太孫的斧子下,被修飾出了細膩、舒軟的肌理,並露出一種渾圓的體態來。皇太孫問她,“奶奶,像不像一隻鳥巢呢?”客奶奶點頭說“嗯……”費了很大的勁,才把湧出來的兩顆淚蛋噙回了眼眶裏。皇太孫日複一日地勞作著,到了萬曆三十四年的五月,他已用積木把紫禁城所有的建築都複原出來了,包括廣場上地磚和欄杆的細節,金鑾殿裏那把龍椅的紋飾,都精確得一絲不苟。客奶奶幫助他把它們擺放在一張靠窗的大案上,窗簾上移動的陽光,使這座微小的宮廷有了些晨昏縹緲的感覺。客奶奶摟著他喂奶的時候,溫言勸過他,你總該可以歇歇了。但他把嘴從客奶奶的蓮蓬上拔下來,咕噥說,“天下之大,我哪兒歇得下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