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我往矣4(1 / 2)

昔我往矣4

被叫做羅永明的年輕人忽然舉了一下手,大家朝他看去,原來他又發現了一件東西——是掛在脖子上的一塊玉墜。一見玉墜,南雁就激動起來,她迅速地從自己衣領裏掏出了一塊相似的墜子。兩塊玉墜拚在一起,可見兩條長龍盤踞,共同托著一隻火球——竟是一件完整的玉雕作品。

這兩枚渾然一體的墜子令大家長長地吐了一口氣,這答案太明顯了。除了老俞,所有人都報以同情的眼光打量著兩個年輕人。老俞把筆記本還給羅永明的時候,盯著他的眼睛說,如果你想起什麼,就來告訴我,好吧?

老俞離開之後,聚在一起的醫護人員也都紛紛散去,各忙各的。副隊長把南雁叫到帳篷外麵,猶豫再三,還是開口了:南雁……你要想清楚,你和那個羅……羅永明之間有沒有可能在一起?他還是個排長,按規定要營級以上才能談婚論嫁,你要等到什麼時候?再說,他已經……已經記不起以前的事了,這樣耗下去有沒有意義?我看俞副政委人不錯,袁隊長生前又囑托過……

南雁抬起頭,認真地看了副隊長一眼,掐斷了他後麵要說的話。他停頓了一會兒,歎了口氣,說,好吧,你自己考慮。

南雁不用考慮,她早就考慮好了,再也不受相思之苦了。她得到過一個年輕人的心,後來失去了他,現在他回來了,她要重新得到他,再也不要失去什麼了!槍裏來炮裏去的日子,生生死死隻在一線間,活一天就要幸福一天,沒有愛情,還有什麼意思呢?

“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南雁用幸福的眼神凝視著呆呆望著自己的永明,“我養成了這個習慣,一有時間就去陪著你,給你講我們過去的事情。我告訴你,我們是怎麼認識的——你那個吃驚啊,我們居然是在烈士遺體前相識的;我告訴你,後來我們是怎麼悄悄戀上的;我還告訴你,分手時你把玉墜拆散了送了一枚給我……”

從那時起她還有一個習慣,一旦陷入回憶的美好遐思之中,便會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撫弄永明的後脖——然而那塊小小的疤已經沒有了,它被一塊更大的、由炸彈彈片造成的傷疤代替了,每當南雁撫到他的脖子,永明便會忍不住發顫。癢了?她輕輕地笑著問。她的眼睛晶亮,笑盈盈的時候會充滿細碎的淚花,她就用這樣動人的眼光深深地注視著永明,久久地注視,想從他眼睛裏挖出那條路,通往回憶的路。

永明漸漸有了起色,不僅僅是傷勢的好轉,精神也好多了。有一天南雁坐在他身邊,認真地替他縫著軍裝上脫線的地方,一針一針的,太專注了,一點兒沒有注意到,永明一直看著她,屏住呼吸看著她。

南雁……

他叫她。南雁抬起頭,一下子就看見了他的眼睛。那是一雙深情款款的眼睛,帶著劫後餘生的滄桑與破釜沉舟的勇氣,他的眼神已經像伸出了雙手,把南雁緊緊擁在了懷裏。

南雁一愣,忽然把臉埋下去,埋進正縫著的軍裝裏大哭起來!他想起來了,他真的想起她了!

她又得到了他。

那是南雁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個轉折點,她真正的幸福就是從那時開始的。那已經是1949年6月,戰爭形勢相當清楚了,包括羅永明在內的大批傷員被送到後方留守處的醫院,很快地,南雁也調到了那裏。她無限感激地認定副隊長暗地裏幫了忙,因為醫護人員的調配方案是他上報的。爾後是永明身份的確認,折騰了好一陣,因為永明仍然回憶不起太多過去的細節,加上部隊經曆多次整編,早已找不到原來的部隊與戰友,而永明一直負責保衛的那位首長也在一

次突圍中犧牲。關於羅永明身份的證明人隻有蔣南雁一個人,當她第三次在證明材料上簽字之後,羅永明的身份終於得到了正式的確認。

然後就是,勝利,建國,轉到地方,結婚,生孩子……

暮色悄然而起,向晚的天空像是垂垂闔下的眼皮,對人間不再有覬覦的動機。南雁用力握了握永明的手,很欣慰地表明今天的講述圓滿結束。她湊近他,研究著他逐漸恢複清澈的眼神——如她所料,每天到了這個時候,永明都會有一小段完全清醒的時光,不需要任何人的提示與幫助,就像是真正屬於他自己的自由領地。南雁知道,隨著時間推移,他所擁有的這一片天地將會變得越來越小。

“我找到了你藏起來的醫院診斷書,”他站起來顫顫揭開毯子時說,“我都知道了。”

南雁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好在永明沒有去看她尷尬的表情,兀自走進屋裏去。南雁在陽台上發了一會兒呆,感覺壓力如夜霧般增加著濃度,終於,她決定進屋,坦然麵對永明這一小段珍貴的時光。

永明竟然直直地站在屋子中央,麵帶著參加神聖儀式才有的莊重表情恭候著她。他手裏捧著一個長滿鐵鏽的老式餅幹盒。南雁很熟悉那個盒子,永明經常打開翻看,那裏麵存放著滿滿當當的他畢生最珍貴的紀念品,比如那個筆記本,比如兩枚玉墜,還有領章啊,鋼筆啊,勞模證書之類代表某段過去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