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1 / 3)

巨濚喬遷至八角亭新居後,儼然一派一家之主的陣勢:合家居住堰上時,在母親的嬌寵嗬護之下,巨濚一房一年的日用開支,管賬的二兄巨源雖按時如數撥給,但畢竟長兄如父,有不少的節製和規矩。每有額外的用項,必要的,還尚須向兄、母開口,雖然總會同意撥付,但畢竟不能開口要,閉口錢就到。遑論一些可撥可不撥乃至更有一些在巨濚看是必需而在二兄巨源看是不必的錢項,往往不能著落,時時會在兄弟間鬧些別扭。如今不同往日,事事可以自己作主,錢項都屬自己支配了。

自打幼時起,人家都稱巨濚為六少爺,直到兄弟分家別過以後,巨濚真要做個一呼百應、自己作主的六少爺了!

分家後,巨濚第一件做的事,是選定一位十六歲的阿福,麵容姣好,聰明伶俐。阿福的主要職責是門房,負責來客的通報迎接。巨濚外出時作貼身的跟班,若在晚間,還司手提照燈在前引路。照當時平湖一帶江南縣城少爺班通常的稱呼,這一番派頭就叫家有“門房照燈”。

巨濚的妻子張秀英在兩年間,接連為金家添了兒子鴻楹,女兒月珠。等生下月珠,自己帶不過來,就尋訪了一位人家老實本分奶水又足的奶媽。此時,除了原有的兩位丫環阿梅、芙蓉,又買了一個丫環秋菊。房中的一些粗重活計和廚下的活兒,就再請了一位啞巴傭人,二十來歲。雖然嘴巴不會講話,卻頗有靈性,手腳又勤快,全由她一手打理。

金巨濚、張秀英夫妻的長子鴻楹,字逵儀,號洪簷,金氏家譜列第十五世,1910年生。他們的大女兒金月珠,1911年生。兩人都出生在堰上的別業中,雖然按習俗都為新生兒擺過三朝酒,滿月酒,但那時金氏家庭正處在合久必分的陣痛之中,家中氣氛不夠和諧,酒席的場麵也差強人意。現在遷入新居不久,適逢月珠周歲,巨濚和母親、妻子商量,想借機慶賀一番,一麵補償以往場麵冷清的歉疚,一麵顯示一種來日興旺的吉相。母親和妻子本來就喜歡熱鬧,當是欣然同意。妻子張秀英還特地回娘家海鹽張家門一趟,告知娘家,以作準備。

月珠的生日恰逢農曆七月七日——鵲橋相會的七夕。那天金家的兩位伯伯姑媽都舉家前來,各家都帶來了給月珠賀周歲的禮物。

海鹽外婆家來了舅舅,也送來了自製的米粉塌餅——名曰周歲塌餅,以供眾人品嚐,並分送一定範圍內的鄰居。

巨濚在新宅二進、三進的廳堂中擺宴十二桌。秀英抱著月珠,身旁隨侍著丫環阿梅。月珠身穿新衣裳,戴著虎頭帽,銀項圈、百歲鎖、手鐲、足鐲,一派小壽星的裝束。當然還有年長一歲的小阿哥鴻楹,也穿戴一新,打扮得光彩照人,雖不是今日的小壽星,卻在中國千百年來男尊女卑的習俗中,大家心裏清楚,他更是今日筵慶的另一個主角。

過周歲的儀式開始,拜過天地諸神、列祖列宗,祈求天地祖宗為兒孫賜福保佑。一行人又穿過鈄靠在大門外屋簷下的竹梯,稱為過關,隱喻小兒從此一生順利。然後月珠由娘舅張禮甫抱著,在附近街上兜了一圈,必須過兩座橋,是在以後的人生旅途中過水有橋行程順暢的寓意。那月珠人雖隻滿周歲,但在如此眾多的客人麵前,卻一點不露絲毫的陌生怯場,嬉笑不絕。娘舅抱著高興,一直過了九座橋才意猶未盡地回轉家門。

接著是試小兒諸性的“試兒”,也是周歲儀式中至關重要的一環,試測小兒往後的命運,俗稱“抓周”。在一隻竹絲編成的匾裏,放了尺、刀、針、線、首飾等物。這次出嫁在嘉興特地回來慶賀的姑姑,還拔下頭上佩戴的一株翠綠嫣紅的玉製插花頭飾也放進匾裏,巨濚更是別出心裁地叫人增添了測試男兒的刀、筆、算盤。“抓周”開始時,眾人在旁邊圍著觀看,隻見月珠胖都都的小手,在匾中的諸多物件中,亂摸亂翻了一陣,最後定定地挑了姑媽放進去的那株玉製頭花。眾人見了,一陣笑語:月珠生得白皙漂亮,果然就挑了件漂亮的頭花。巨濚表麵上也跟大家一樣稱讚月珠的漂亮。但心裏不知道為什麼卻漾起一絲說不清的滋味,盡管隨著大家的嬉笑聲瞬間即逝。

抓周罷,在一片笑語中大家入席開宴,當日眾人盡興。宴畢女眷們自有女眷們的遣興玩意不提,男人們是照例的各人尋搭子擺開場麵。巨濚在招呼安頓好各方賓客後,卻也被一夥平日裏混的朋友拉去。三圈麻將過後,巨濚不知是上家逗他高興放水,還是手氣真好,盡是他一人自摸和牌。在家裏遣興,輸贏出進雖然不大,看見自己總是贏錢,巨濚心裏倒覺得有點不好意思。牌桌上有一朋友叫王佳平的說:夢石兄的手氣如此之旺,何不改日去王公昌試試。眾朋友附和簇擁著嚷;去,夢石兄一定要去,讓我們也沾沾光。巨濚在女兒節慶之日,不願拂眾朋友的興致,也連說:是、是,應該去,應該去。此語當真?一位朋友又敲釘轉腳地逼問一句,巨濚的心莫名地顫動了一下,提高了聲音說:好,明天就去王公昌,贏了錢全部請客,還望諸位到場助陣。

王公昌,坐落在平湖縣城東大街上,學宮儒學廟的兩側。一排十來個門麵開闊,房屋前後共五進,一色的兩層樓房。這裏本是平湖望族王氏聚居之處。王氏族人中,有人開設賭局於此。從外麵望去,雖不顯山露水,裏麵卻是一派屋宇森森,除了賭局,其他的配套服務,一應俱全,是當時平湖全縣境內最大的賭場,賭資的進出極大。那時出入期間的人都習慣稱此賭局為“王公昌”。當然一般的小混混也能進去試試手氣,賭場以此聚集人氣。不過專設的幾間豪賭包間,門禁十分森嚴,沒有一定的身價是謝絕入內的。

第二天上午,巨濚梳洗罷用過早點,帶上跟班阿福。阿福手提一隻“考籃”,——原來是科舉時代應試的考生用來放置文房四寶等物品的做工精細考究的專用籃子,考籃的四層抽屜中放了足數的銀洋現鈿。

昨天牌桌上的幾位朋友,早在王公昌門口,等候巨濚的到來。

王公昌的東、南、西、北,各有一扇門供出入。每個門口都有兩個年輕人把守——暗中還有什麼人,就不得而知了。鷹鶚一般的眼光審視著想進門的各式人等,——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自由出入的。在中國的市鎮,相當早的年代以來,存在著一群特殊的人群,他們沒有正當的職業,卻整天出入在各種娛樂飲食場所,吃喝玩樂活的十分滋潤,當然偶有失風的時候,活得也相當不堪。在平湖這個小縣城裏,人們稱之謂“白相客”。他們嗅覺極靈,那裏冒出了一個涉世不深又頗有家產的紈絝子弟,就會不露聲色的粘貼上去。他們稱這種有錢人家的少爺為“阿官”。隻要一沾上他們,這批人就有這種本領,把你侍候得十分周到,花起錢來感覺到前所未有的爽快。人五人六,在玩樂中日子過得異常的快。當然一夥人吃喝玩樂的花銷都出在“阿官”身上。而且,毋需過多時日,“阿官”身邊沒有這批“朋友”圍著,就會感到寂寞,百無聊賴,空蕩蕩的特別難受。當然“阿官”們大都智商不低,花錢供這麼多人聲色犬馬也不是沒有覺察,但轉眼一想,反正錢是祖宗給自己留下的,花著吧。

巨濚等人一走進王公昌,就有人熱情地跟朋友約來的一個女人打招呼,並將大家帶到樓上。樓上是一個大廳,側麵開了四個小房間,朋友對巨濚說那是貴賓室,沒得二三十萬就不能進那房間。大廳裏設置了兩張斯諾克台球桌那麼大的賭台,各色男女擠滿了四邊,朋友指著右邊這張台說正賭牌九,又指左邊那台說那裏正賭二十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