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筠秋十三歲時立下的“長大要當老師”的心願,時隔十二年後,終於得以實現。不過,事情的到來顯得如此突兀,簡直使她猝不及防。
1936年夏,從海寧錢莊學生意回來以後一直閑賦在家的張振乾,終於設法謀到了湯水灣小學教師的職位,那年他二十四歲。
湯水灣橋在宣家浜西南方向三裏,湯水灣小學就設在湯水灣橋畔的廟裏。說是一所小學,其實也就一位教師一間教室一個班級,一個班級裏有一年級到三年級三個程度的學生。學校實行複式教學,即一位老師同時上幾個年級學生的課程。
張門獨子張振乾弱冠後三年,終於謀得列位“公教人員”的一個教席,也是家中的一件大事。念佛的繼母魏五寶去廟中求了一簽,住持的當家和尚解釋簽文道:此是中上簽,問的是前程,近有財運小進。然財自西南向來,日後恐有小災。禮甫聞言,不甚篤信。但自遭北伐之變後,始覺命運之說也非全妄,對此變為“敬神如神在”的中庸。在平常結交的三教九流各式人等言談中,也曾聽說過風水堪輿關於西南朝向屬凶煞的話。湯水灣在宣家浜西南,莫非振乾此職真主不吉?當然在場麵上的應酬都是對兒子得職的慶賀,全然不露聲色,隻在心底深處藏著幾絲隱憂。
開學那天,筠秋送振乾到村子盡頭的橋畔,望著弟弟振乾夾著書包拎著帶的中午飯菜漸漸遠去,那瘦削而略顯佝僂的背影,喜悅中不免帶點擔憂:為弟弟找到職業而喜;振乾自幼體弱,不知能否勝任教書的繁雜?還為自己閑悶在家裏而愁。
在沿襲千年的我國風水堪輿中,西南向確是隱含不吉之向,座位以西南為小,房屋的布局也以西南為避讓。不知振乾跨出家門,踏上社會的開始朝向,是否真的預示著他一生多舛坎坷的開始。
果不其然,一月未到,振乾在上課時吐血病驟發,竟至口中鮮血噴濺至前排學生身上。家人聞訊用藤躺椅抬回。教師病了,新接手的學校,學生的課卻萬不能停。振乾請姐姐代課,父親也竭力在旁附和。問了一些學生情況和各年級的教學進度後,下午張筠秋就毫無前兆地走上講台,代振乾的課,當起了教師。——彼時學校任用教師,似乎還繼續著家塾延請教師的習俗,弟弟生病不能上課,姐姐筠秋的文化程度也旗鼓相當,在村人家長們看來,也是順理順章的事,無人會去計較。
課堂教學對張筠秋來說,顯得不太困難。第一次麵對著近二十名學生,雖然免不了有點緊張,但從小立下的誌向,日夜縈懷的夙願,終於得到實現的興奮和喜悅——雖然這種到來顯得過於突兀和毫無準備,那一刻她也無暇計及隻是臨時的代課——使她很快地進入了情緒高昂的宣講狀態。她盡量地追憶著自己讀書時那些女教師的言行神態,力圖在自己身上惟妙惟肖地再現。
學校采用複式教學,是在辦學條件不足、師資匱乏時的一種權宜教學形式,有點類似於我國曆來的書塾授課方式。隻要教師能駕馭課堂,調度得當,也並不複雜。
筠秋第一堂上的是語文課。先安排一年級上新課,其他二個年級溫習舊課文和預習新課文。一年級的課文是:“這本書是我的,這本書是你的,這本書是他的,那本書是誰的?”先教生字“本、書、誰”的筆畫和讀音,再講“那本書是誰的?”的意思後,就讓一年級的同學寫生字和小聲朗讀課文。隨後再上二年級的課,以此類推,再上三年級。
張筠秋比張振乾多上了一門唱歌課,也增加了體操和遊戲。兒童天性裏喜歡唱歌遊戲,所以他們覺得女的張老師課上得比男的張老師更有趣。甚至有點期盼男張老師在家多待幾天,讓女張老師來多上課。
張振乾的病不時發作,凡發病時,均由張筠秋代課。再過幾個月,湯水灣小學的課除了應付上麵來督導檢查那幾天,果然如那班小學生所企盼,全由張筠秋來上了。不過原因不是學生的祈願,而是另有一段鮮為人知的原因:
據張筠秋在1985年回憶:“《奔騰》文藝社選舉常(編)委五人,以寫小品文為名,實際宣傳抗日,含沙射影舉一些例子。但被文藝社的人(常〈編〉委內部不純)以審稿為名,修改或刪去主要的東西。後重選常(編)委,還是換湯不換藥。同時振乾一心想辦好文藝社,湯水灣小學由我代課。當時教唱進步歌曲(工農商學兵,一齊來救亡)。”
唱歌課是張筠秋和學生們最高興的課了,唱歌課時不分年級,張筠秋教,全體學生一起齊唱。唱到忘情之處,學生是大聲齊吼;而老師的張筠秋,似乎看見當年教自己“商女不知亡國恨”的那位女教師在前邊引路,她帶領著一群學生高唱“一齊來救亡”緊隨其後。在這江南小村的窮鄉僻壤,她想自己也隻能用這歌聲來表達不願做亡國奴的心聲了。
《奔騰》文藝社經改選後的編委共五人,除了李石農、查今文、張振乾外,還有汪雪於、何岩平等兩人。
張振乾之誌,遠不在終生充任一小學教員,這倒客觀上成全了胞姐張筠秋當教師的願望。
1936年歲末,一場事關中華民族命運的事件,在離海鹽縣萬裏之遙的西安發生。張學良、楊虎城兩將軍以兵諫的形式,囚禁蔣介石逼其停止反共一致抗日。以周恩來為首的中共代表團,以民族為重的精神和恢宏的氣度,貫徹延安“不殺蔣而促蔣抗日”的方針,終使西安“雙十二”事變和平解決,避免了迫在眉睫的內亂。在中華民族麵臨生死存亡的危急關頭,開啟了國共的第二次攜手合作。雖然在海鹽這樣的江南小縣城,此次事變似乎隻在新聞紙上熱鬧了一陣,以後就彌散為市民百姓茶餘飯後的談資。然而正如一切偉大的事件終將對曆史的進程不可避免地產生巨大的影響,並對生活其時的千萬群眾的個人命運發生深刻影響一樣,對張筠秋等人命運的捉弄,我們將在隨後的章節中為你細述。
張筠秋在湯水灣小學的代課持續到1936年年終。半年的代課教學使她對自己的教書能力有了相當的自信和底氣,但代課畢竟是代人之課,更不能鳩占鵲巢地取胞弟振乾而代之。待放了寒假,就向父親提出,請他設法,自己要離開家庭去外麵教書。
半年多來,女兒在湯水灣小學教書的口碑禮甫也時有所聞,望著自立心願日熾、羽翼也似豐滿的女兒,答應為她托人試試。
禮甫請托的人是汪鍇甫,時任海鹽縣國民自衛隊中隊長。不久回音來了,海鹽縣沈蕩區中心小學臨時缺一名教師,需人代課,令愛若不嫌棄,可先去沈蕩中心小學代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