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1 / 3)

農曆正月初五,是商鋪店家接財神的日子。昌記米行的老板貝錦成一早就來到店中,供起財神關聖帝,並囑學徒點燃“高升”——平湖人將爆竹稱為高升,意為凡事吉利、氣象高升。金洪聲今日到昌記米行履新,是貝老板定的日子。用意十分清楚,借接財神的日子,納福在賬房中進新人,為昌記在新年討得一個大大的利市。洪聲今天也特意換了一身藏青色薄花呢的長衫,足蹬一雙新的棉直貢圓口布鞋,儼然一身賬房先生的打扮,喜氣中透著幹練精神。走過三元橋,隆順興米行也已落在身後,踏著滿地的爆竹花屑,聽著周圍此起彼伏的爆竹聲響,金洪聲心中不禁想道,真是“爆竹一聲除舊、桃符萬象更新”!

昌記米行也坐落在平湖縣城東門外三元橋一帶,由於頗具規模,店麵分設兩處:三元橋南堍東拐,沿三元港走過一家棕繃店和醬園,緊挨著就是昌記米行的總店。這裏設一處收貨出貨的場子,總管米行財務的賬房間也擺在這裏。賬房間臨河開窗,從窗口北望,隔著三元港,可以清楚地看到河對岸何元甫茶館的招牌。昌記米行的另一處店鋪在三元橋北堍的湯家浜,是三開間的一座樓房。據金舜儀在2006年4月13日的回憶,這座兩層樓房的布局如下:“樓下是場子。貝錦成確實蠻器重,把他(按指金洪聲)安排在貝錦成困的地方。跨過三元橋,樓上,又像會客室,又像休息室,擺這隻賬台大概想逃點稅。金洪聲睡覺的場所,就在樓上,我也困過。房子不大,走上樓梯,一間有現在兩個房間大。貝錦成信佛,一隻木魚,早上要念經,老爺供在上邊。帶會客室,重要客人在這裏。另一麵是兩個房間,一個是貝錦成的一個學徒名叫周華的,一個是金洪聲的。”貝錦成另有內宅,此處是他做生意有點疲憊時的小憩之處,緊挨著安排金洪聲的臥室,既是器重又便於隨時商量。在三元橋米行的正式賬房間外,此處再另設一隻賬台,可想而知,所記的都屬昌記米行的財務秘密了。

據《平湖糧食誌》所載,昌記米行的資本額在當時平湖城區51家米行中,名列前八。並述,米業公會“由米業中名望較重者接任……抗戰初,仍由羅良才主持,繼有貝錦成、汪誌榮等任理事長”。可見貝老板在平湖陸陳界的人望之重。

對於貝錦成其人,曾在昌記米行工作、並立過紅氈毯、正式拜貝老板為先生的周偉權,在2008年元月回憶道:

“貝錦成絡腮胡子,外號貝胡子。

貝錦成貝老板,人蠻大方。我患急性盲腸炎,他用輪船直送嘉興,一切費用直報直銷。當時一支青黴素5元,還有更貴的盤尼西林。

貝錦成在敵偽時期任米業公會主席,辦軍米、菜籽,勝利以後吃官司,解放以後又吃官司。

昌記米行的經營特色是黃豆生意大,平湖乍浦以西、海鹽西塘橋一帶出產元青豆,還有昌記特粒粗的牌子。”

金舜儀對昌記米行的生意也有回憶:“貝錦成也是一個做生意人,通外幫,通上海。菜籽通油車,上海嘉興都有坐莊,那裏需要什麼運過去,這裏需要什麼運過來。”坐莊,即現在說的辦事處或分公司。通外幫,即做平湖縣以外的生意。

生意大,手麵大,似乎又手眼通天,幾經牢獄之苦,必是一位敢冒風險的商家。與金洪聲的業師、前一個老板沈茂齋的謹小慎微從小處落筆頗為不同。但兩人又都信佛,卻是相同之處。

金洪聲在隆順興米行雖是名義上的副賬房,可幹的就是正賬房的活,加上人的悟性本來就好,所以在昌記米行正賬職上,也可以說輕車熟路。新春伊始,米行的忙季還未到來,昌記米行正賬上的活還不見怎樣忙碌。他就趁著這時候,不時抽出功夫與王佳牟一道,加緊籌劃著義興米行今年菜籽汛的生意。

王佳牟的意思,去年義興米行菜籽、草籽生意一炮打紅,今年索性再做大一些。他向家裏加要點本錢,當然還不夠,要金洪聲再向錢莊或銀行想想辦法,軋一點頭寸。新籽登場時,各米行都等著要用資金,所以得現在就趁早去接洽,吃頓飯送點禮全由金洪聲安排。

金洪聲的意思,是不是看看再說。從每天報紙上的新聞看,時局似乎不太穩。西安事變雖和平解決,未演變為內亂,但餘波未息。發動事變的張學良陪送蔣介石回南京後,接受軍事審判,後雖獲赦,但仍被軟禁。任如事變的另一位發起者楊虎城在通電中所言,會不會“國危至此,再有萁豆相煎之事”。而就在平湖境內,近在咫尺親眼目睹的時局,似也有異端。先是大批軍隊和民工,在突擊趕修乍浦到嘉興的乍嘉公路,民間流言,是最高當局審定的軍用公路。更令人不安的是乍浦在築環山公路,以及附近一帶大築碉堡掩體。座座鋼筋水泥的碉堡,兀兀地矗立在一望無際的原本長滿稻麥油菜的田野,這種嚴重的不協調,時時刺痛著生活其間的百姓的神經。更有甚者,遊弋在乍浦一帶海麵上的日本軍艦,滋擾出海漁船消息的時時傳來平湖縣城。平湖人都說,若沒有事情,日本兵艦停在這裏做什麼?再有,去年嘉興修了飛機場,沒有民航客班,明擺著是軍用的。平湖離嘉興隻三十來公裏,機場上時有飛機起降,飛機轟鳴著在平湖居民頭頂掠過。凡此種種,是不是一直遠在北方的戰事,正在朝向來不為兵家所重的平湖逼近。金洪聲問王佳牟,王的回答卻是,天塌下來有長子頂著,生意總歸要做。

兩人商議的結果,畢竟是賺錢的驅動勝過對局勢擔憂的理性,再則,在中國曆來為肉食者謀的國家大事,平頭百姓能知多少?況且就擺在眼前的事,成了兩人決策的重要比對:貝錦成貝老板的昌記米行此時不是也在招股擴大?8年來,兩位學徒一直看著小心穩妥的業師沈茂齋,自己入股進昌記米行不算,還拉著金洪聲入股進昌記,難道一向膽小謹慎的先生也會失算,不能吧?難道先生會害學生,更不會罷!

於是兩人議決今年義興米行的經營要旨:春熟生意至少維持去年規模,所缺資金,由金洪聲負責尋找“頭寸”。走一步看一步,做完春花生意,看情形再決定大熟米生意如何做法。

金洪聲同錢莊、銀行商議的結果倒很順利:義興米行和金洪聲的生意信譽不錯,王佳牟家裏的財務背景也靠硬,去年的合作也很愉快,到時要用資金,一定想辦法優先滿足。聽到這個消息,王佳牟還特地請金洪聲吃了一頓“撐腰糖糕”,以示祝賀,也算為兩人今年的生意鼓勁。

“撐腰糖糕”是平湖習俗,農曆二月初二稱“二月二”,亦稱“春龍節”或“龍頭節”。“二月二”龍抬頭,正是一年農事開始繁忙的時候。龍在天上司雨,為了祈求一年風調雨順,以獲得好的年成,平湖的城鄉百姓就以糯米粉做成糖糕以祀春龍。還有另外一層意思,進入農曆二月,農活也要進入“瓜菜落蘇(茄子)齊落地”的春耕大忙季節。全年農活的大頭——俗稱“大熟”的水稻播種也要進入育秧備耕的階段。水稻的種植,以彎腰插秧為最累,對在田間勞作的農人而言,進食糖糕已為大補,能把腰板撐硬,故又稱“撐腰糖糕”——在漫長的食物一直相對匱乏的年代,糯米做的糖糕確實特別耐饑。城裏人雖不彎腰插秧,但作為平湖的一種風俗食品,糖糕做得比農村裏更為考究。米粉是同樣的,也是用上好的糯米磨製。將米粉用濃濃的重糖水和勻,再加紅糖、紅棗、胡桃肉等佐料反複拌勻,製成生糕胚子,再把糕胚放在鍋上用急火蒸熟。糕熟透後再點綴以紅花綠絲,既好看又好吃。入口甜蜜韌勁,故又稱“蜜長糕”。

王佳牟買的“蜜長糕”,當然是平湖城內頂挑的貨,兩人就著一杯綠茶品啜。綠茶當然也是上好的西湖雨前龍井,兩葉一芽,枚枚直立杯中。王佳牟邊吃邊對金洪聲說:“吃了撐腰糕,今年的生意做起來,更有勁了。”金洪聲笑著吃糕:“但願能借得師兄此語吉祥”,但心中卻拂不盡那絲總擔心。

平湖城中4月18日的掛燈節熱鬧場麵,大大地打消了金洪聲對時局、市麵的憂慮。

如前章所述,為祝祀供奉在大王廟中的霍光大將軍的誕辰,平湖形成了一年一度的四月十八掛燈節。1937年的平湖掛燈節,似乎絲毫不受時局的影響,反而顯得格外鬧猛,大概嘉靖年間將軍顯聖退倭寇的傳說,切合了四百年後的人們對現實的企盼,幾乎癲狂的祀祝活動,不知是掩蓋或是真正蕩滌了人們心中對戰火逼近的所有隱憂。

從4月初十起,三元橋就搭起了橋亭,亭上雕了眾多人物、花卉、鳥獸圖形。橋亭兩旁的欄杆、亭柱上刻有當時平湖名人手書的楹聯。同樣搭橋亭裝扮的還有附近的永康橋、豬行橋等。

4月16日起就開始掛燈,燈大都非自製,沿街商家都聘請名工巧匠特製各式彩燈,有宮燈、八角燈、連環燈、走馬燈等等。一盞燈都繪有一出戲文故事,如《白蛇傳》、《西遊記》、《水滸》,使燈更耐看。義興米行今年定製的一盞是走馬燈,仍然畫著《三國演義》桃園三結義的故事。另一盞是八角燈,畫的是八仙過海的傳說。

十七夜試燈,十八正式懸掛。掛燈最熱鬧的處所,是東門外至城中醬園弄口一帶,大王廟、弄珠樓、北寺幾個地方為觀燈的中心。其時四方來客如雲,通宵達旦的觀看那美不勝收的燈景。最熱鬧的還是白天,人頭攢動,鼓樂齊天。四鄉的農民,由各自的樂神社組織入城,舉行歌舞表演。凡進城的演出隊伍,均以兩個玩火球的隊員開道,此種火球上下翻滾躍動的陣勢已令觀者怦然心動。隨後是爭奇鬥豔的彩燈方陣蔚然成勢,殿後的歌舞雜技表演則各隊盡展其能。此年表演最受人矚目的是一支高橈隊,高橈中之高聳者,人可以坐到街道兩側人家的樓窗上。舞者一躍,觀者一聲驚呼,引得無數人忘情忘形。此日,夾道觀看者真是萬人空巷、歡聲如潮。

洪聲平素除非生意上的應酬,不大喜歡去軌這種鬧猛,但今年拗不過王佳牟“沾沾喜氣”的說項,也和王佳牟擠在人堆裏,白天看老爺出會街頭歌舞,晚上看滿城街巷中的彩燈高掛。

過了二月二,轉眼就到菜籽汛,今年菜籽、草籽的年成屬正常年景,收購牌價經米業公會議決,在每百斤平均扯價5.486元,略低於上年的5.513元。金洪聲和王佳牟盤算,若仍能按去年每百斤7.5元左右的價格出貨,生意還是可以做做的。看來今年開市的行情不錯。

作為正賬房的金洪聲,十分清楚昌記米行的經營情況和資金流向,這是他決策義興米行生意的重要參考。昌記米行在正常收進菜籽,其他幾家大米行門前也是棧船擁擠,金洪聲覺得市場無大異動。義興米行也就放心地如去年一般,有菜籽就收進。新菜籽上市一個禮拜以後,令他感到不安的第一個信號終於來臨:上海方向三吉油廠的提貨不如去年及時。

其實此時,一向遠離兵燹之災的江南小縣的人們,不知一場空前的戰禍正如瘟神般向他們逼近。而這種民眾的集體無知,因為幾千年來執政者的“肉食者為之”的理念而愈益受到蒙蔽。悟性極好又有了幾年生意場上曆練的金洪聲,畢竟還能從一些事情中看出點蛛絲馬跡:

4月23日,嘉興成立城防司令部,由駐防的五十六師師長為司令,二區專員兼保安司令為副司令,統籌嘉興地區防禦。

平湖縣投入戰時動員,成立了縣社會訓練大隊,訓練壯丁,金洪聲年齡正合適,也被征召參訓。

還時有舉行的防空、水陸運輸演習,分批訓練保長等等,雖然看起來都是花拳繡腿,但畢竟氣氛還在。

還有聒噪於金洪聲耳邊的各種縣內雜捐的催要:今天貼標語要錢,明天開挖壕溝要錢。江南民居的傳統是講究黛瓦白牆,最令人啼笑皆非的是縣長大人下令,將縣城內一麵麵大白牆刷成玄黑,還要向各店鋪派錢。

還有明目張膽的以“救國捐”充軍需為名的時時勒派,縣府當局更顯理直氣壯。米業公會理所當然地首當其衝,昌記米行的繳款是金洪聲經手,義興米行的繳款是金洪聲囊中的實際支出。

還有路人皆知,作為茶餘飯後談資的傳聞:縣長白天到縣署辦公催款,晚間則以船為家,停泊無定所。

以上種種,是偶露崢嶸的端倪,還是隨即平複的漣漪,金洪聲感到自己混沌不清。

三吉油廠小開在6月中旬提去第一船菜籽後,遲遲不再來平湖,曾使金洪聲的心頭驟然一驚:是否今年的菜籽市場要異動。“七七事變”的消息借著報紙和收音機傳到平湖縣城,事態已不需要也不可能再由米業公會預先通報了,各家米行、各個老板都在憑著自己的消息渠道,獨立地進行著對市場走勢的思考與判斷。麵對投入了大量資金收進,堆放在昌記特別是義興米行貨棧裏幾乎滿倉的菜籽,金洪聲心緒不寧。同是這些菜籽,去年曾給金洪聲帶來金錢和快樂,今年能給他帶來什麼?

所謂當局者迷,金洪聲的心頭同當時平湖縣陸陳界的其他所有同仁們一樣,總還存在著對時局和生意的幾分僥幸和希冀,而這點希望之火,因為《東南日報》一篇花邊社會新聞而被大大激奮:農曆六月十九,是觀音大士誕辰,省城杭州西湖六橋三竺各寺院,香客如雲,通宵不息。旅館、酒肆、西湖畫舫劃船,利市百倍。金洪聲和其他人一樣,捧讀新聞如釋重負:省城杭州比小縣城平湖,市麵要靈得多了。杭州尚且如此佛事大盛、生意興隆,那時局一定真的是沒有傳言中的可怖了。

然而,市場總以它固有的軌道運行,超越地域的限製,冷酷無情地置金洪聲們的心頭希冀於全然不顧,朝著它既定的方向前行。一年前的金洪聲是幸運的,他和它同向而行;今年的金洪聲是不幸的,他和它逆向而馳。

時過四十年後,金洪聲回憶起這幾個月度日如年的日子,他寫道:“37年上半年,日寇侵略形勢已開始,到菜籽等春花登場時,形勢已很緊張。商業已肖(蕭)條,收進來已賣不出去,物價下降(按:指收進來的菜籽等貨物的價格)。到6月底已虧本很大,已成停閉狀態。下半年沒有生意,在吃老本了。”

菜籽登場在6月初,隻有收進沒有銷出,一切開銷依舊,借錢的利息滾滾疊加,到6月底虧本,下半年開始吃老本。俗話說,坐吃山空,是商家的大忌。

關於1937年這段時期的慘淡經營,金洪聲在1950年也有回憶:“下半年七七事變,日鬼侵略,時局一天壞一天,在業務上受了影響。當時米行收貨自己資金占少數,大部分係錢莊貸款。由於時局不好,物價下降,而無法正常經營。欠出的款子,逼著歸還。二爿米行已成停閉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