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章(1 / 3)

1943年初夏,海鹽縣西塘鎮上,又多了一爿夫妻米店,米店隻有一個門麵,極不起眼,乍一眼望去,甚至有些簡陋。店主人就是金洪聲張筠秋夫婦,與他們一起生活的,還有一個二歲左右的女孩。小孩是筠秋表姐天倩的女兒,現在由他們夫婦扶養。照平湖坊間的說法,此舉一來可以增添家庭的氣氛,二來他倆的女兒建村不幸夭亡,領養一個小孩,有“領來個弟弟”的意思。

晚年的張筠秋如此回憶夫妻倆開設在西塘橋的那爿小米店:“在鎮一時租到房子,是王再生放著母親的欞台,約十二平方,外麵可以開小米店。我們就在欞台旁搭一隻鋪(按:平湖海鹽一帶方言,即床),沒有吃飯的桌子,就把欞台上紙做的人和燭扡推向桌內放,我們就在欞台上吃飯。便桶沒有就用一隻甏。”照平湖海鹽當地的民俗,在平常的情況下,是絕對不能也不會在別人家的欞台側旁臥息,更不能也不會在別人家的欞台上用膳,這是活人和死者都忌諱的。而現在夫婦倆不但犯忌,而且還要在那點地方裏開店。可以想見,金洪聲張筠秋夫婦實在是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異常不堪的地步。

深夜捫思,張筠秋回憶起五六年前自己在西塘橋辦婦女協會時的情景,時亦非物亦非人亦非,真有恍如隔世之歎。“但人總得活著”,張筠秋在心中對自己說。五六年前的自己還在千方百計去政工隊,隻想找到共產黨,而現在的自己已經是共產黨這支隊伍的一員了,“來日方長”,張筠秋在心中又對自己說。

金洪聲從新篁裏和顧誌拯合開的米店中全身而退至今,夫妻雙雙已在家閑賦了半年。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每樣都離不了錢。張筠秋在家操持種田一年,以虧折收場,足以證明不能將此作為家庭的謀生之道。張筠秋一時又難以覓到她能做的教師工作,全家的經濟來源就隻剩下金洪聲的老本行——開米店可以一試了。

至於米店選擇開在西塘橋的原因,金洪聲1950年的自述中隻有“以後到西塘橋開米店”九個字,沒有提及。金洪聲在時隔近四十年後的1978年是這樣說的“根據領導指示,要鑽到敵占軍(區)去。我和筠秋即到海鹽西塘橋開一小米店。當時偽區長是盛再生,原是筠秋弟張振乾的朋友,這對掩護來往同誌有利。”金洪聲的這段回憶切合了1978年中國的政治態勢:實事求是再次被確定為共產黨的思想路線,所以曆史上的一些事情可以而且也應該如實的記述下來,如偽區長盛再生的事情。然而經曆了近三十年思想僵化,1978年的中國人心頭,還普遍地心存餘悸。所以要盡量地為自己的行為扯上“革命”的保護色,如“根據領導指示”之類。再過30年後的2006年,接近事實的真相終於可以由金舜儀說出:“宣家浜、西塘橋在海鹽,通過宣家浜在西塘橋鎮上開米店。這時的米店和盛再生合開,據說盛是西塘區區長,與張振乾關係要好。”

拂去漶漫曆史的種種塵埃,真相或許就如此簡單:金洪聲張筠秋夫婦主要是為了解決一家的生計,決定再開米店。筠秋之弟振乾與當時西塘區掌握實權的區長盛再生熟悉,經張振乾介紹,就將店址選在西塘鎮。前文張筠秋晚年的回憶,極為難得地替我們留下了小店的簡陋和夫妻當時異常艱難的景況。

張筠秋在1950年的回憶中也曾提及此事,似乎還道出了開米店另有任務:“1943年,我們住宅燒掉,把田全部賣掉,在離平(湖)30裏的西塘橋開小米店,調查小店周圍的鄉保”。這就是前章末所說的那次地下黨會議的決定。

米店開張不久,新菜籽即將登場,金洪聲路遇日偽西塘區區長盛再生,盛提出本來正要想去金的米店坐坐,隨即兩人同往。這使金洪聲夫婦大感驚奇和詫異:如此狹仄破陋的場所豈是區長大人屈駕就尊的,莫非有事?果然盛區長是有事專門前來相商:他想和金洪聲合夥做一汛油菜籽生意。與掌握地方實權的一區之長合做生意,對資金短缺設施簡陋如此的小米店來說,肯定是在經濟上穩能牟利的好事。對在戰亂年代逐利艱難的商人來說,或許還是求之不得的穩做生意。何況夫妻倆此時正處於斷炊的邊緣!然而金洪聲張筠秋的思量畢竟要比一般商人複雜得多,因為張筠秋的中共地下黨員身份,金洪聲的民族情結,不得不使夫妻倆考慮:盛再生的日偽區長身份呢?金洪聲先以店鋪如此狹仄無處堆貨為由推辭,可盛再生已考慮周全,貨場他另有安排,資金也不成問題。可謂萬事俱備,隻欠東風,就是看中洪聲兄在縣城大米行裏做過的生意經驗。話說到這種份上,再當場峻拒就不合和氣生財的經商之道了,況且西塘區長畢竟是地頭蛇。但事又係關名節大義,金洪聲隻得當麵與之虛與委蛇。等送走盛後,夫妻倆趕緊前瞻後矚地作了一番商議。

此次若真與盛區長合做菜籽生意,同上次與顧區長合做軍米生意倒有相同的地方:都是本錢小而又穩做的賺錢生意。但兩位區長的身份迥異,顧是國民政府委任的區長,與他合夥,雖有日偽所謂通遊擊的危險,但畢竟於抗日愛國上大節不虧。至於閑人閑話的假公營私之嫌,那是有權的區長大人的事,商家得的總隻是從商之利,所以可以安心去做。而盛是日偽委任的區長,與其合做生意,雖目下也有被遊擊行動隊盯住的風險,但畢竟海鹽、西蕩還在日偽掌控之中,安全應無大礙。然而名節呢?雖然隻是在商言商的一汛菜籽生意,自己所得也不過是付出勞力所獲的辛苦費,而顧是日偽區長的名分確實使人視之如畏途。不答應幫忙吧,當初還是振乾特地介紹來西塘的,驟然離去,一時間又生計無著。夫妻倆商量了半宿,總覺得難以決斷。雞啼兩通時還是金洪聲的主意:何不去問一下劉特派員?張筠秋撫額而言,真的,我怎麼沒有想到?

幾天後,由於生意合夥人的特殊身份,小米店能否與顧再生合做菜籽生意一事,鄭重其事地被擺到了地下黨的會議上,正式征求中共海北特派員劉明的意見——自海北工委書記黃炎調離後,從1943年5月起,海北地下黨組織的機構改為特派員製,劉明被中共路南特委任命為特派員,亦即為中共海北地區地下黨的最高負責人。

“四三年初夏,劉明召集張振乾和我在張家門小學內開會,會議開了整整一夜。主要傳達黨的指示:堅持持久戰;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搞好統一戰淺;整頓黨風,改造我們的學習。我彙報了西塘橋區長盛再聲(漢奸)提出要叫金洪聲的小米店收購菜籽的事。他說:可以的,可通過與他們接觸了解當地保甲製情況和鎮上日本兵及槍支彈藥的情況。第二天天剛亮,我們三人分先後分別回家。”

以上是張筠秋1987年6月在省城杭州對這次會議的回憶,一個月後,張筠秋再次對會議的情景於以確認。在會上作出指示的劉明還健在,1987年6月時也生活在杭州。可以認定,張筠秋回憶的內容是客觀的。

夫妻倆人苦思冥想商量了半夜如一把亂麻理不出頭緒的複雜事情到了特派員手裏,不費吹灰之力就決定了,從此金洪聲和自己可以放心踏實地照此去做了。這讓張筠秋心中似乎突然領悟到了一種東西,盡管此時她還不能明確的言明這種東西是什麼,但確實已令她對特派員油然產生了欽佩和羨慕。而且不禁在心中暗問自己:往後我也能這樣嗎?

西塘橋米店是金洪聲一生經營米店中鋪麵最小的一次,時間也大略隻延續了半年左右。兩位當事人對開店時間的回憶,在金洪聲的履曆表上跨度為1943年3月至1943年10月;在張筠秋的履曆表上跨度為1943年1月至7月,雖起迄略有前後,但半年左右的時間是相當一致的。米店的業務經營主要集中在當年的一個菜籽汛,前後大約一個半月到兩個月。

張筠秋的回憶為我們留下了小米店半年生活的片斷:“菜籽上市,金洪聲去幫盛(再生)收菜籽,我一個人在店內喊賣米。”張筠秋經過七八年歲月的淘洗,已從昔日流動施教團的老師、組建婦女協會婦女識字班的熱情青年,嬗變為務實謀生的淡定少婦,當然還有淡定之下一般人所不知曉的共產黨員身份。

對於黨組織布置的了解日偽保甲情況等工作,張筠秋則回憶說:“我們與他互相利用,在談話中了(解)真情。姓盛的警惕很高,所以講話很注意。”

張氏家族從父親張禮甫起,就是西塘政壇上的望族,雖然由“朋友”張振乾介紹而來,盛區長對張筠秋心存戒心講話注意是必然的。而中共地下黨特派員劉明的行動也很謹慎。張筠秋繼續回憶道:“在劉明同誌來時(每月來一次),為了隱蔽,飯也不在我家吃,轉一轉就走”。

與地下黨工作有關的一件事,是在菜籽汛快結束時,張筠秋接待了從海鹽縣城來西塘看望他們的二妹和妹夫,這是我們閱讀到的所有文字資料中,張筠秋以黨員身份麵對非黨人士要求加入共產黨組織的第一次,故也將她的回憶照錄如下:“妹夫問了形勢,要求參加共產黨的意思。我向他指出了方向。提出她丈夫不要參加維持會,工作雖不做拿幾個錢。他是(的)家庭海鹽有錢的上等人家。”張筠秋的妹夫是海鹽日偽維持會的人員,卻要求加入共產黨,張筠秋當場拒絕。親戚和組織,金錢和氣節,在張筠秋身上一開始就劃分得很清楚。

張筠秋說:“等到菜籽一收好,原來我們小米店老本也吃光了,同時在客觀上不能久住下去。”米店即告關閉。

這“客觀上不能久住下去”的原因是什麼?她沒有明說,我們隻能作些揣度。首先應該是本章開始時介紹的這間置放著欞台的彌漫著不祥氣息的十二平方的小屋,以及半年時間中,接連發生在這間小屋中一個孩子的夭亡和一位大人的昏迷,對金洪聲張筠秋夫妻倆的心理構成施虐和催逼。

“為了象(像)家庭樣,天倩姐女兒放在店內我護(扶)養,特(突)然一夜發病,我們二人抱到海(鹽)就醫回來,死在半路上,路過湯水灣橋廟內收葬。”張筠秋的原稿中,短短六十餘字,錯脫竟有四處,是我們見到她的所有文稿中所僅見。可以想見三十餘年後,張筠秋將此事書諸筆端時,仍握筆如千斤般的沉重。自己生養的長女建村夭殤之痛未息,表姐家的女兒又亡在自己懷抱之中,雖盡力醫救卻仍未能回天。如何麵對表姐?如何在今後漫漫的有生之年,麵對這如花苞般生命頻頻的深夜來訪?此事之無奈和不堪隻能拜問蒼天以明心跡了!另外,在中國的傳統文化習俗中,連夭兩位小孩,對一位女人意味著什麼……

金洪聲素來身體羸弱,菜籽汛近二個月,都是在露天的太陽底下毒曬,雖說是與盛再生合做生意,但閑裏忙時上下前後,也就隻有他一個人打點照料,撐到一汛菜籽做完,整個人就塌倒了。症狀像夏天的中暑,俗話說是起痧,人昏昏沉沉地,神誌稍清醒時,四肢手腳抽筋,一陣過後又不省人事。張筠秋先是延請中醫望聞問切,幾帖藥下去,全不見動靜。明明隻是一些中暑的熱症,再去請教時卻道另請高明。張筠秋於是心裏急了,病急亂投醫,就請了當地醫、巫並用的土郎中,金洪聲的病仍不得要領。

“我一個人請了儒珍阿哥來幫助他治,他也無辦法,母親和小妹都不在。”張筠秋回憶道:“旁邊又沒有親人,口音也講不清了,我束手無策。”此時的筠秋表現出了超越一般女子的堅韌和頑強,她開始用自己獨有的一套方法,再作最後的努力:“采取了父親教我(的)辦法,用被與熱水把腳顧(裹)住。再用蔥白與薑弄碎放些酒,用細麻布蘸著擦四支(肢)筋胳(絡),是鬆筋活絡辦法。又用酒燒著用手蘸著拍四支(肢)。看他慢慢清醒過來,我也放心了。”精神所至,金石為開,是張筠秋超乎醫、巫的努力在金洪聲身上創造了奇跡。“儒珍阿哥講這土辦法是鬆筋活血的辦法,他開了幾帖藥”,然後離去。

中醫和土郎中在治病過程中不時瞥來的狐疑閃爍的眼神,以及隻可意會不便言傳的在欞台旁側晝夜生活遭受的心理上的巨大壓力,夫婦倆的承受顯然已到了能夠承受的極限。

最現實的擺在夫妻倆麵前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張筠秋又有喜了,而且算日子已有七八個月的身孕。孩子絕不能在這間彌漫陰塞之氣的他姓人家的屋中出生,而房東也認為外姓人在自家生小孩的血光會衝破亡靈的安寧,這些都是祖宗留下的規矩,雙方都心照不宣毋庸明說。

所以,無論從自身的現實需安,抑或順從房東的偃神寧宅的說項,金洪聲張筠秋是應該揮手訣別這彌漫著白色不吉的十二平方小屋了。然而環顧蒼茫,竟難覓一處可供夫妻倆人立錐的片瓦之地。

倦鳥歸林。身心俱疲、從死神身邊走回的金洪聲,隻得攜著身懷六甲的妻子張筠秋,選擇了去投奔在通界橋開恒昌南貨店的父母,以謀暫住。父親見兒子媳婦前來,還是一副寡言少語的樣子,顧自照料著店中的生意。母親畢竟心軟,怕媳婦麵子上下不來,就拉著筠秋的手一邊說,他就是這副樣子,背地裏還盼著你為金家生個孫子呢。一邊前後打量著筠秋的身子,又說,筠秋這次你要生個男孩。

筠秋對公公的臉色已見多不怪,對婆婆的話卻分外上心。說孕婦肚子向前尖會生男孩,筠秋已聽很多熱心的女人當麵嘮叨過,今天的話是從自己婆婆的嘴裏說出的,就不能盡當嬉笑之言看待了。可能果真會生男孩,一絲喜悅剛漾上心頭,一股寒戰卻馬上襲來……筠秋此時“卻下眉頭,又上心頭”的,不是對遠方伊人的思戀,而是另一種不容說破卻拂之不去的隱憂……

恒昌南貨店隻有兩間廟腳屋,一間做著店堂,一間供全家人睡覺。本來洪聲父母和弟妹舜儀、月蜍蝸居其間,已十分擁擠了,如今再添一張床安頓洪聲夫婦,簡直隻能側身而行地出入其間了。全家此時的生活來源僅靠小店的收入維持,張筠秋說,“全家人苦度光陰”,確實毫不為過。然而張筠秋當此際遇,作為一個入黨兩年的新黨員,卻仍不忘繼續開展共產黨的地下工作。

“這時開展黨的工作也隻有了解當地情況,由金洪聲同誌介紹(酒店隔壁間很小的理發店),與幹正明同誌認識。當初他又象(像)失業是在店學理發,空下來談談形勢。為了避免(暴露)我的身份,我伴他到振乾家大家暢談,抗日的要求與想法。(1943-1944年底),對於作為培養對象,本來組織上布置我們基本上答應他的要求。”這是張筠秋對認識、發展幹正明入黨的回憶。與拒絕自己妹夫的入黨請求不同,對幹是代表組織主動考察培養,幹正明的入黨因為形勢的變化而發生變化,留待下文再續。她在1950年回憶此時的思想狀態時說,“這時和我個人利益沒有衝突,不想什麼,隻想把我的工作怎樣去完成”。上個世紀四十年代一名自身生活困頓的普通黨員,總還惦念著為黨工作的精神,確實帶有信仰至上的精神境界,給我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1943年深秋,張筠秋順利產下一男嬰,取名依時序曰建秋。巨溁添孫,臉上常綻開以往難得一見的笑容,雖然簡單,為孫兒獻三朝做滿月也頭頭是道。沒有驚動別的親眷,舅舅舅媽張振乾劉佩貞夫妻是每次必到,盡外婆家的禮俗。陋室雖狹仄,然三代同堂,有了金家香火得以薪傳之欣慰,小屋裏倒不時漾起笑聲。

建秋滿月剛過,筠秋就提出:自嫁入金家五年,還未在娘家度過春節,今年想回宣家浜娘家過年。另外,弟弟弟媳開的肉店想請洪聲去幫點忙。洪聲父母雖知道此話是句要離開通界橋的循詞,但自家眼下如此境況,兒子兒媳長留在通界橋也確實不是長久之計,也就順勢允應。

金洪聲張筠秋夫妻倆就開始了在宣家浜的一年稍多的寄居生活,確切的時間,是從1943年底到1944年底。說“寄居”,主要是對金洪聲而言。在上個世紀四十年代,翁婿到泰山家居住謀生,非到萬不得已,一般男子是不願為的,更何況金洪聲也曾是平湖陸陳界聲名鵲起風雲際會過的人物。

不過這是一家與平常人家不同、比較少見的姻親關係。此時筠秋的娘家,父親張禮甫已過世,由“少爺”張振乾當家,內當家是劉佩貞,繼母魏五寶幫著料理一些家務。筠秋於弟弟振乾自幼有長姐如母的經曆,筠秋和佩貞本是閨中密友,特別是筠秋出嫁前,佩貞為逃避不如意的婚事,常在舅父家居住,與筠秋同病相憐的朝夕相處,說倆人情同姐妹絲毫不為過——本來就是表姐妹。洪聲與振乾、佩貞本來也是表姐妹,在與筠秋結婚前後,一直常相過從。更重要的,四個人的誌趣相投,從“奔騰”文藝社到如今的參加共產黨。金洪聲此時雖未入黨,但婦唱夫隨的基調還是清楚的。

對這一年多的生活,金洪聲在1950年的回憶中,隻有“剩下我們夫妻二人及一個剛生下的孩子,到筠秋母家暫住”一句話的記述。1943年底的金洪聲,已虛齡二十六歲,離中國男子“三十而立”的年限,雖尚有四年,但一個“暫”字,確實蘊含了一個男子潛意識中的無奈歎息。

剛到宣家浜時,夫妻三人住在振乾處,即禮甫老人健在時的老宅。稍為安頓後,就租宣金觀家的房屋居住,這是在張筠秋找到代課教師職位,有了一點收入以後。

金舜儀說,這段時間的金洪聲無疑是又落了一次難:“頂頂落難時,他們在宣家浜張振乾家裏。(宣家浜)西麵有幾十間房子,叫樓廊。前麵撐出市麵來,茶館店等本來就有,張振乾開爿肉店,叫金洪聲也在裏麵。我看他做來心境是不好,肉店裏做怎麼來山,也不像肉店師傅。”

“來山”是平湖土話,“行”的意思。“怎麼來山”,就是“怎麼行”。

隔行如隔山,金洪聲是陸神行業的行家裏手,拿起肉斧斫肉剔骨,不要說金舜儀覺得洪聲心境不好,我們也替他感到力不從心不倫不類。盡管洪聲深知妻舅振乾是一片真意的好心:肉店並不需要增添人手,說是請他幫忙,隻是聊慰姐夫的百無聊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