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BTA(〗讀了包川的《唱》《門》後的隨記
馬識途〖=〗
包川一直在探索自己的創作道路,曾經做過各種藝術表現形式的試驗,現在似乎在這組小說《外省人物風情》(《中國作家》1987年第6期)中開始找到了自己喜歡的形式,且似乎發現了自己的優勢。果能循此較有獨物風格的路子走下去,不斷深化,不致走樣的話,也許真的會“發現自己”。
一個作家會發現自己,形成獨特的風格,實在不易,有的幾十年,有的一生,也沒有做到。有時一條路走下去,走著走著便走歪了,味道不對了。要像老作家沙汀那樣,一篇兩篇、五篇十篇,短篇長篇,都始終保持自己的風格,隨便放在哪裏,讀起來總看出“這是沙汀”,那就好了。
這恐怕還要做很大的努力,而且還要走著瞧。
我看就照這個路子走下去,有門兒。
小說中我都看到沙汀文風的影子。當然又有所不同。不要叫人看出這種影子才好。
我主張四川的作家應在作品中多保持四川人固有的幽默感,這正如麻辣一樣,是“川味”。你要保持和發展幽默感。但要更含蓄,少做作,勿賣弄,千萬不要刻意追求地製造笑料。四川有個剛去世的川劇名醜周企何,他的表演十分幽默而自然,真是爐火純青,絕看不出他在故意製造笑料,好像擺在麵前的生活本來就是那樣的,不過是從周企何的表演中才發現罷了。所以文藝界很多人如巴金、陽翰笙等都十分推崇他的表演。他自己在《談藝錄》中說:“人物不能同,同則無個性;表演不能過,過則不含蓄;語言不能俗,俗則不典雅;手法不能亂,亂則無主次。”這就是他的“法”,值得作家們參考。
幽默是人們用生活之蜜或苦水釀製而成的,你不過是去提煉出來。人間隻要有生活,無處不幽默,幽默隻有那些對人生做更深層次觀照的人,才能領悟。要寫出來或表現出來,就更難了。要從生活中自然流露出來。我是主張“幽默而不滑稽,諷刺而不謾罵”的。但很難。要對生活有極大的熱情,而又對人生有極冷峻的思考。心裏要極熱,腦子要極冷;醞釀時要不能自已,汪洋恣肆;下筆時要十分簡練,惜墨如金。蜜是你釀製的,味道要別人去嚐出來(當然,有的人一直嚐不出來,這也沒有什麼關係)。
我這麼想,這麼追求,但一直做不到。難!
有些幽默大師的筆我真羨慕,那麼輕易寫來,卻又那麼韻味深長。
有人說,沙汀的小說讀起來晦澀,也許是,你仔細咀嚼,慢慢品評,才能得出味道來。他太摳字眼了,但卻好。
包川的小說或者有人以為太“隱”,要求說得更明白一些,那樣並不好,會改變你的味道。就這麼搞下去看看,隻要不太澀,叫人難以下口就行。
文字上作家似乎想盡量簡樸一些。中國的許多文言詞彙用得好可以增色。但不要叫人看來在“掉書袋”,以至叫人聞到是故作“酸味”。(現在有幾位作家在追求這種滿篇文言詞彙,似乎用字極省,賣弄書卷氣,但我聞到“酸味”)生活中提煉出來的口語,形象而幽默,最好。你在作品中頗采掇了一些,好,應該保持,別去學別人的時髦。
總而言之,作家愛怎麼寫就怎麼寫,而且不要故意去追求什麼風格,水到渠自成,也可能水到渠不成,概不由人的。個人風格不是去模仿,硬做,有意而為,便能成功的。重要的是鍥而不舍,妙法天成,勉強不得的。“外師造化,內得心源”,身體力行,窮思頓悟,卓然成家,這些繪畫理論,對一個作家也許仍有用處。《文心雕龍》(範文瀾注本較好),曆代一些好《詩話》都值得讀一讀。對於作家風格的形成,也許有不期而然的頓悟作用。
我還希望,我說的,別人說的,作家都可以聽,都不全聽,或者根本不聽。“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隻有自己才能理解自己的苦心,靠自己的腳才能登上高峰。
〖=BT(〗昨夜風雨
——讀包川《外省人物風情》
劉錫誠〖=〗
包川同誌在改革之年出任《人世間》雜誌副主編,走南闖北,縱橫馳騁,聯絡作家,推波助瀾,全力運營這份來之不易的大型紀實文學刊物,推出了一些頗有影響的作品,為自己塑造了一個精明強幹的女文學事業家和文學編輯家的形象。但強烈的作家意識促使她從來不敢放鬆在藝術上的創造與探索。換言之,眼界和思路的開闊在某種程度上促進了她在藝術上的追求。在她參與刊物編輯工作期間,又以她的勤奮和毅力寫好了幾個中篇小說的初稿和一部以童年生活為題材的散文。不過,由於她生性的矜持與審慎,不大肯於輕拋而已。去年,四川文藝出版社出版了她的短篇小說集《逝水滔滔》,這之後,又在期刊上發表了幾個短篇。《外省人物風情二章》(載《中國作家》1987年第六期)是她今年貢獻給讀者的得力之作。
讀罷《外省人物風情二章》,我產生了這樣一個判斷:包川早已不再是那個因《辦婚事的年輕人》而獲得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的包川了,她已經遠遠地超越了自己。這種超越不僅表現在藝術觀念上,同時也表現在藝術創造上。她在短篇小說這種文體的經營上,又有了新的收獲和新的成功。如果說,過去的創作中,一種“逝川”之慨常常縈繞在作者的心頭和筆底,成為她的世界觀、藝術觀以及藝術氣質的重要因素的話(她把自己的第一個短篇小說集題名為《逝水滔滔》,想必是取意於曾鞏的詩句“滔滔逝水流今古”,以紀念她本人在“不舍晝夜”地流逝的長江邊上度過的那段沉重而孤獨的童年生活),那麼,在《外省人物風情》中,她的藝術觸角伸到了正在發生著劇烈變革的社會生活及各種世態人情,而社會生產力的巨大發展與人們精神狀態之間所出現的錯位(也許還要相當長的時期才能調節好),激發起她的強烈的隱憂與社會責任感。《唱》和《門》這兩篇不無象征意義的小說是作者計劃之中的《外省人物風情》的開卷之作,後頭還有一組以廣闊的社會眾生相為對象的小說,將要聯袂問世。這兩篇小說,不論是取材角度、內容的深層含義,還是描寫的成功(作者隻用了對於任何作家來說最困難、也最見功底的白描)、語言的凝練(尤其是對話),都給我們以出手不凡的感覺。
很難用幾句慣熟的套語來概括《唱》的主題思想是什麼,它所給予我們的是一組組莫可名狀的、淡淡的、朦朧的生活畫麵,就如同一幅國畫的長卷。圍繞著通俗歌曲比賽而綴成的斑駁生活場景所傳達給我們的信息,似乎也是那樣的朦朦朧朧、那樣的不可捉摸。苟二妹們、陳三妹們、江鐵匠們……人們發現了自己的價值,但人們發現了自己是不容易的。小城充滿了陽光,小城需要七色的陽光。生活出現了錯位。長途販運的二販子們把小城搞活了,留著長發的兒娃子(小夥子)穿上了把屁股包得緊緊的牛仔褲,一臉粉嘟嘟的妹娃子(姑娘)被若隱若現的連衣裙裹得朦朦朧朧,茶館、商店、發廊到處飄著鄧麗君、程琳、張明敏們的歌聲。小城在變,各色人等在登台唱歌時,忘情地顯示著人性。正是在這裏,他們開始發現了自己:苟二妹發現了自己,江鐵匠發現了自己。但各種令人不快的隱憂卻也無時不在,無論是縣委宣傳部收到的小報告,還是街頭巷尾的議論,在指責:上台的盡是些不三不四的人,唱的盡是些酥骨麻肉的情歌;劇場混亂不堪,縣文化館從此賺了大錢。不僅文化館館長吳軍感到了頭上懸掛著的達摩克利斯的劍,整個小城也不能不升騰起令人揪心的憂慮。最敏感的自然是那位文界人士吳軍,他的心理狀態時刻處在緊張的恐懼中。苟二妹唱“你也思念,我也思念”,他的潛意識裏立即浮現出:那些打小報告的專業戶會不會說這歌宣傳前方戰士想老婆,以鬆懈鬥誌罪告我呢?被勞教過三年的江鐵匠在舞台上恢複了做人的尊嚴,吳軍的潛意識裏立即又出現了陰影:龜兒子的報告文學又打上去了!吳軍學了乖,他再也不幹那種大家高興、一人擔風險的事了。陳三妹告訴吳軍,鄭幺哥在西門辦起了音樂茶座,要向文化館借麥克風助興,吳軍再也不像舉辦唱歌比賽時那樣幹脆、那樣盡心竭力,竟然以天氣“哈——哈——哈”來支吾搪塞。這就是小城的現實生活,這就是小城的現實的人。我們從這朦朧的畫麵中體味到了物質與精神的錯位斷裂。人們發現自己不易,社會前進不易。作者的筆觸是冷峻的,盡管她盡量寫得幽默、風趣,甚至尾巴加上光明的一筆,說歌聲擋不住,穿透了城牆,唱出了城,但我們讀後並不感到輕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