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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1994年於成都

斯琴高娃從草原上走來

春日的太陽暖烘烘的,空氣中散發著油菜花的清香,江水緩緩地流過,水聲如歌如訴。這是美好的一天,斯琴高娃和我沿著沱江漫步,她向我打開了心靈的窗扉。於是,我尋覓到她往日的腳步,那寶貴的赤子之心激動著我,使我禁不住寫下了她拍攝《歸心似箭》的那些日子……

在通往排練廳的路上,一個又弱又瘦的身子緊裹在大衣裏,俯首低眉,一步一步地走著。她,就是幾天前才從呼和浩特趕到八一電影製片廠來試鏡頭的斯琴高娃。今天,領導要來,要決定選誰上戲了……她會選上嗎?

這條平坦、筆直的柏油路,今天竟如此漫長。就像那通往銀幕的路,走過去二十八年了,難道還要走二十八年麼?在高娃的心目中,仿佛從生命開始的那一天起,自己便迷戀藝術、向往銀幕。她從小能歌善舞,1964年初中(學蒙文)畢業就進了內蒙古歌舞團,開始了自己的藝術生涯。曾經有好幾次,生活在向她微笑,銀幕在向她招手了。不是因為臨時修改決定讓別人替換,便是下生活回來突然給否定了,甚至有的已經開拍了……這一切對年輕好強的高娃打擊之大,是沒法訴說的。此刻,她第一千遍問自己:人家會選上我嗎?由於懷孕,她消瘦、疲憊不堪,簡直萎靡得發黴了。第一天進八一廠,就遇見人們驚訝的目光、懷疑的神情:“這個樣子演玉貞?漂亮演員多的是……”是啊,這個樣子!她痛恨起她的這個樣子來。早先,她可不是這個樣子啊!從小唱歌、跳舞、吊嗓子、練功夫,她高娃哪裏僅僅是憑興趣、停三歇五?她總是一絲不苟,堅持始終的。從小學習蒙文、漢文,她高娃哪曾鼠目寸光,自滿自足過?她總是從不畏難,攻克一個又一個難關的。在草原上學騎馬,她哪管摔跤不摔跤,隻知道一個勁兒往馬背上跳。在遊泳池學遊泳,她哪管過嗆水不嗆水,隻知道一個勁兒往水裏鑽……而今,她竟然變得如此膽怯了!她仿佛看見九泉之下父親那嚴厲、責備的眼光……她仿佛又聽見父親病逝前語重心長的 聲音:“要讓我的孩子成才……”父親是1936年領著遊擊隊投奔延安的紅軍戰士,他把一生貢獻給了革命,對自己的兒女寄予著殷切的期望。父親要兒女成材,要兒女活個人樣兒啊!想到這兒,高娃猛然抬起了頭。

當雪亮的水銀燈光投在高娃的身上,一切煩惱憂思都煙消雲散了!她隻覺得她正在走向藝術的聖地,心裏充滿了對藝術的虔誠、對聖殿的憧憬,頃刻間,她便陶醉在她的角色中了……

不知是誰輕輕地扶著她,把嘴附在她的耳邊悄悄喊著:“決定了,決定你演玉貞了!”她沒說話,沒看任何人一眼,轉身就往外跑,從排練廳到招待所,轉眼到了院中,穿過花圃、馬路,跑出八一廠的大門,擠上公共汽車……最後,幾乎是摔倒在郵局的長椅上。

長途電話通了!高娃樂得發顫的聲音,通過那根纖細的電線,從北京傳到了上海。那邊,正在出差的高娃的愛人小敖,聽到了這個使人如釋重負的消息。

“怎麼辦呢?”高娃的歡樂中帶著焦急。

“好好爭這口氣!”小敖沉浸在興奮中,並不明白高娃的“潛台詞”。

“噢,這個我知道!我說的是——怎麼辦呢?”高娃急得跺了一腳。

“什麼怎麼辦?”小敖還是不懂,這達斡爾族五大三粗的小夥子愣著哩!

“哎呀!孩子,孩子怎麼辦?他可是保不住了……”高娃的聲音發澀了。

電話的那一端不吱聲了。一陣壓抑的沉默。這是他們的第一個孩子,小敖怎麼舍得呀!可是——高娃始終不渝苦苦追求,日日夜夜夢魂牽繞,發憤、吃苦、委屈……全是為了這神聖的事業呀……想到這兒,小敖使勁咽了一口唾沫,斷然作出決定:“孩子,拿掉!你,你去拿掉!”

幾天以後,高娃踏上歸途。她坐在火車上,噙著眼淚,一筆一畫地給小敖寫了一封長信。信末,她畫著他們的兒子——頭,這麼大;手,這麼大;小小的指頭依稀可見了!……在兒子的畫像下,她寫著:我對不起你。

高娃再度來北京,是1979年5月了。這之前,她已經去東北體驗生活,拍完了《歸心似箭》的外景。她的戲大多在內景拍攝,更艱巨的任務在等著她哩!此刻,她像是完全換了一個人似的,被全新的生活、創作的甘苦左右著,支撐著和昨天告別了!十年“浩劫”中,事業上的挫折、生活上的磨難、世事的艱辛……一切都已經成為過去,她絕對不願再去想它們了。使她苦惱的,是感到最寶貴的年華已經逝去。她的生活重新開始了,是用最快的速度,最快的節奏。一心盼望著,積蓄了二十八年的力量,現在正是使出來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