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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星期天,凱倫莊園)

這棵一百多歲的火焰樹仍在燃燒。但底下的長椅早已腐爛。風掀開窗紗進入女主人曾住過十七年的房子。風穿過狹長的走廊,停在門口一張年輕的黑白照片上。“這是凱倫剛到肯尼亞時照的,當時她二十九歲……”包著頭巾的姣臉,鮮活的嘴角微微翹起,深邃如夜的眼睛充滿著幻想。“但不久她就發現丈夫是個花花公子,婚後一年就將梅毒傳給了她……”

臥室的另一張照片上,女主人的發型已經成熟,她手支著左腮,眼簾低垂……

但他來了,另一個男人。雞蛋花樹溢出清香,她坐在長椅上,他枕著她的腿……郊遊,打獵,畫畫,社交……哦,20世紀!歐洲人遠赴非洲,尋找財富。凱倫!她經營的農場因咖啡市場蕭條而破產……當愛情——丹尼斯——死於墜機,她終於告別了非洲……

一張讓空房發光的照片!她扛著獵槍,被三頭躺著的獅子——戰利品——圍著。她微笑。奇怪,她為什麼戴兩頂帽子。反常,就像離內羅畢五十公裏的大峽穀——你騎車上坡時不用踩踏板,自行車自己會飛速上滑,但下坡時必須用力踩踏……反常。反地球引力。就像熱帶雨林冒出一座燈紅酒綠的中國城。

殖民主義的夢!它在這裏:一幢有遊泳池的別墅。我那在世界銀行工作的瑞典朋友W住在這裏。幾天前他在家門口遭到四個持槍的當地人搶劫。直到他脫下手上的結婚戒指,掏空銀行的存款……

我們坐在離凱倫莊園不遠的花園裏。白色窗框,百年前的辦公樓今天的餐廳。服務員依舊是黑人。謙卑地笑。我們喝著進口的啤酒,當地的咖啡。一個《走出非洲》裏的鏡頭。

晚上,我被邀請到一個在聯合國任職的瑞典人家裏。宮殿似的別墅,高大的相思樹。我們喝酒,談論非洲的落後與腐敗。抖顫的燭光下,我看見精美的窗上裝著雙層的鐵欄。哦,恐懼!我突然明白凱倫打獵時為什麼要戴兩頂帽子——非洲的太陽……

(星期一,告別)

留下這棵你一生第一次觸摸三人才能抱住的猴麵包樹

留下樹上那隻黑色的長尾猿,它輕快地奔跳

留下弄醒你睡眠的日出,跳舞的黃金,你下海就簇擁你的金發裸女

留下讓你久久仰望的低垂的星空,它盯視你

留下呢語的潮水,獨立正午的白鸛,它想進入但離開就消失的底片

留下海邊的漁船,它的枯瘦,它搖晃著把你帶進你想象的晉朝

留下每天打掃遊泳池的黑人,做飯的黑人

留下飛入蚊帳孩子把它叫做蝴蝶的紡織娘,你的童年

留下讓你想到上海八月的悶熱,讓你蜷成兒時的午睡

留下土路邊上的莽草,他們在落日的光中交頭接耳,說你是虛幻

留下白色沙灘,它不屬於散步,它用印跡換取你肺裏的時間

留下從上午10點一直吹入夜裏12點鍾的風,它把你吹成翩飛的落葉,雨點

留下牆上的鐵絲網,鐵門,鐵門後的看守,和諧需要它們的哺乳

留下廉價的芒果,廉價的雕塑,廉價的勞力,廉價的生命

留下凱倫的莊園,火焰樹,她用過的餐具

獵槍,臥室裏的豹皮,她每天遙望的恩貢山——它不認識那金發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