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後.
監獄內渾噩的燭光映著於洪蘭的臉上,小小看著,那種死寂般的枯黃有一種說不清的不安潛入她的心底,但她沒太在意,鋪開白紙,從兜中掏出那支鋼筆.
於洪菊在一旁小聲提醒:"動作快點,被查房的人見了又得挨鞭子了!"
於洪蘭吸了一口氣,輕聲說:“小小,我念什麼你就寫什麼,知道嗎?”
小小點點頭,微弱的燭光跳動在她的眼裏,變成瑪瑙般的奪目,透亮的,帶了些許靈性。
“親愛的大姐,”她停了一會兒,仿佛覺得這個稱呼有點陌生了,“這件事說來話長,但我們正等著你的救援......”
這一封信寫得很順利,直到寫完“於洪梅親啟”後,小小徹底地伸了個懶腰,她不知道這是不是解脫,或者對於她來說,是又一個深淵呢?然而她卻仍然不懂這些複雜的東西。她看著於洪蘭將那封信捧在手裏合在胸前時那張喜悅的臉,她也忍不住開心起來。開心的時候,想起了澤軒,仿佛感受到他的手覆在她手上帶著她練字的那份溫度,她很滿足,嘴角露出了深深地梨渦。
這是一個夢,卻很真實。
桃花樹下,花瓣滿地,空中落英繽紛,小小正伏在大石頭上寫字,身後憑空冒出一雙手覆著她的眼睛。小小忙放下筆,用雙手掰開那個人的手指,笑道:“哥哥,別玩了......”
回頭一看,來者並不是澤軒,這個人麵目不太清楚,但他有著一雙深邃的眼睛,透著狠毒的目光。
小小害怕極了,邊退邊喊:“你是誰,你不是澤軒哥哥,你不是......”
桃花瞬間變成了枯葉,一片一片旋轉高唱著最後的悲歌。
“轟”的一聲,一枚彈藥在兩人之間炸開,硝煙彌漫,沒住小小的眼。身後一隻胳膊伸過來拽著她,她驚叫起來。
“小小,是我,我們回杭州......”於洪菊的話在耳邊縈繞著,匍匐到小小的心裏。
“不要,我要見哥哥......我要見哥哥......”
一身冷汗,黑夜中,小小兀地睜開了空虛的雙眸,是夢,隻是夢而已,不用怕。她轉了個身,左臉緊貼在枕頭上,她感覺一陣冰涼。難道是哭過了?
她的小手慢慢提上來,夾在滾燙的臉頰與冰冷的枕頭之間,好像這樣就能隔絕冷漠了,她滿足的笑了。
她還不曉得,害怕與寒冷都是來自心底的。
深秋。桃樹的枯葉在寒風中搖搖欲墜,小小站在樹下,茫然的望著蒼天,在約定的時間,聶澤軒沒有來,會不會是有急事耽擱了?像上一次,澤軒第二天匆忙的跑來解釋前一天的失約......
小小想起那時的他語無倫次的樣子便覺得好笑,其實她除了擔心也沒在意什麼的,隻是他的重視使她莫名的愉悅。
一抹笑容洋溢在她唇邊。
“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
稚氣的聲音響透了冷風,小小才發覺,她又會了一首詩,隻是這首詩更勾起了她的擔憂與惆悵。
少一人。
為何偏少一人?
小小將手放進口袋裏,反複撫著那封信。今日見不到哥哥,信便沒法給他,那菊姨一定又會急了。
風又一吹,冷氣鑽進她的領口,她微一哆嗦,發現口幹舌燥,猶豫了一下,決定還是回到營裏找水喝。
繞了一個彎,前頭有幾個士兵持槍巡邏著,小小不敢上前,便改了另一條路走。這條小道倒也安靜,一個人影也沒有。
對於小小來說,沒有一個人倒是件好事,她怕極了槍聲,每逢聽到槍聲,她便會嚇的一動不敢動,神經仿佛失控的野馬般遊蕩,她害怕甚至厭惡這種感覺,因為她不願自己的脆弱暴露在別人麵前,太難堪!
可是,這是哪裏,她從未來過,雖然知道自己迷了路,但她仍然往前走。
仿佛前方有迷一般的東西引著她,越向前,她的心就往崩潰裏淪陷幾分;越上前,她的身子就顫動的更猛烈一些。但,她竟沒有回頭,她的目光定格了......
那扇虛掩的門。
純淨的眼眸,崩潰的神經,暫停的心跳......
天旋地轉......淩亂的世界。
衣物淩亂地交疊在塵土飛揚的冷冰冰的地板上,木床上兩具肉體反複掙紮傾軋,一種痛苦的呼吸聲悶悶地傳來。
空氣緊繃。
兩條腿逐漸停止了動彈,仿佛一隻泄了氣的皮球,無聲的......靜靜地......
“,死了!”
這聲音......難道是軍官?小小一愣,這......發生的是什麼事?
她的目光流移著,在門邊的一隻繡花鞋上定格了,那隻......繡花鞋......
“娘,這鞋是你自己繡的嗎?”小小托著腮打量著這雙悲涼在陽光下的繡花鞋。
於洪蘭正給小小補著棉褂上的破洞,隨口應了聲。
“那......小小長大後姨姨教小小,好不好啊?”小小渴盼地眨了眨大眼。
“好啊,那小小要快點長大哦!”於洪蘭一笑。
娘......死了?
死,一個多麼可怕的字眼.它扼住了小小的呼吸,使她忘了呼喊,忘了流淚,害怕的感覺瞬間襲來,沒有思考,她聽到一個聲音催促著,跑!
不知道去哪裏,這個世界,什麼是真實,什麼是虛幻,所有的幸福可以是泡影,所有的痛苦卻是一種失去的釋然.
能不能有一條路可以讓自己逃避現實,逃避死亡,逃避夙命,逃避一切的悲痛......
這一條路是多麼的漫長,小小的淚水灑在空氣裏,交織的恐怖氣氛還在周圍滾動,不要回頭,不能回頭,死神還在原地靜候著!
"小小,小小,你怎麼了,我來遲了,對不起啊!"聶澤軒輕輕地搖著神誌不清的小小,她的眼神呆滯得如同洋人送給他的玩具娃娃.
小小抬頭,眼光緩緩掃過澤軒的臉,,她慢慢蹲下,用兩條細細的胳膊圈住自己,把頭埋進胳膊內.這是崩潰的邊緣,連哭泣都是奢侈品.
澤軒也蹲下,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是卻明白小小的悲痛,他沒有說話,風撫過,澤軒希望它可以帶走一些不快樂.
"澤軒哥哥......"
良久,小小輕微地喊了一聲,像秋風掃落葉般細小,但聶擇軒還是聽到了.
"夷?"
小小緩緩地從口袋裏拿出那封信,放在澤軒的手中:"哥哥,幫我寄封信吧!"
聶澤軒揚起信封一看,眉頭微蹙了蹙:"寄給杭州的?你在杭州有熟人?"
小小略一點頭:"是菊姨的大姐."
聶澤軒思忖了片刻,隱約有了答案:"是不是營裏太苦,她們受不了了,想叫人接她們出去啊."
小小低著頭,沒有說話.
澤軒繼續道:"想從這裏出去的人很多,自己莽撞逃的都拖出去斃了,你也見過的,再說這種事情拖的越久越難辦.杭州又不是我爸爸的地盤,還是他死對頭的,被我爸爸看見這信的話,我們都......"
小小的眼淚終於脫離了臉龐,一滴兩滴,沒入泥土中,隱遁不見了.
澤軒一見小小的淚珠子又斷線了,便慌了,以為是這件事情不順心惹的,忙說:"你別哭."他半蹲下來,替她擦著眼淚,哄道,"小小不哭了啊,哥哥一定把它寄出去,不騙你,好不好?"
寒風卷走了樹上的昏鴉,它們振著翅膀不顧一切地向密林深處去了.
心到最痛時,眼淚便也固結了,假使眼淚都舍棄了自己,那麼還有什麼能表達心傷呢?
天有點暗.
遠岵點點,金光逐漸被時間掩埋,雲霞泛著血一般的色彩,染透了天空,偶有歸雁紛紛被槍聲打的四處逃竄了.
監獄裏一陣紛亂,大家剛幹活回來,一個個臉上透著疲憊,坐在地上揉著腿腳.這幾年沒日沒夜的幹,那塊本以為毫無生氣的荒地也奇跡般的出現了生命.這真的是讓人欣慰的事情,或許是老天爺也憐憫她們,賜予這片土地生機.
於洪菊卻坐立不住,嘴上不停嘟嚷著:"怎麼回事,姐去了茅房這麼久還不回來!"
小小坐在一邊,臉色蒼白,雙手冰冷著,她把雙手捂在外衣內,感覺稍稍暖了些.
門再次被打開,女人們興奮起來,以為是晚飯送來了.可是這次讓她們很失望,外麵進來一個士兵,掃了一眼屋子,嚴肅的表情使女人們的興奮減了一半.
那士兵用低沉的語氣說道:"有於洪蘭的親戚嗎?"
敏銳的神經不安的跳動著,於洪菊剛一坐下又猛地彈了起來:"我姐怎麼了?"
那士兵斜睨了她一眼,淡淡地說:"你跟我來吧!"
小小莫名的心慌,她怕認清那個現實,她一直在抗拒接受,僅僅因為一雙鞋認定,是不是太斷然了?但是所有的一切都仿佛想要擠進她的思想來告訴她這個世界的殘酷性.
樓道上隱約有燈光照射進來,沒等到於洪菊的身影在她麵前消失,小小像失了控一般衝上去抱住於洪菊的腿,用顫抖的聲音懇求道:"菊姨,小小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