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裏的孤寡老人銀婆婆死了，而且是自殺的。
事情的起因是幾個月前她把田租給康師傅種，說好了交完公糧分四成給她。前天康師傅給了三擔穀子給她作為穀租。銀婆婆嫌少，康師傅卻覺得她貪心，雙方於是大吵了一頓。可是一個孤寡老人又怎麼可能罵得過一家子五六口人呢。
銀婆婆隻得佝僂著背回到她那個又黑又小的屋子裏。她又恨又氣，回家以後一夜未眠，天亮時候就用褲腰帶在梯子上上吊自盡了。
這不是她第一次嚐試自殺了，至少22年前在她的丈夫阿來死時她就曾經試過一回。
1960年春天，阿來那時剛好40歲，本應身強力壯生龍活虎的他，此時卻是骨瘦如柴地躺在床上，有氣無力的等死。
阿來一身種田的好本事，尤其是駕馭耕牛的本領四鄉無人能及，每逢開春，總有很多人請他去犁田。他每天早早起來，帶著他的寶貝黑牛出發去犁地，中午農家都要備足米飯請他飽餐一頓，傍晚天黑才回來，順便帶點臘肉或雞蛋回家。日子過得挺滋潤的。
但這一切自從幾年前實行人民公社起就變了，不再有人請他，他也和大家去出工掙工分，每月配的糧食逐漸下降到每個月10斤米。10斤米，連一個6歲的小孩也吃不飽，更何況一個牛高馬大的壯漢。
養豬養雞養鴨都是走資本主義道路，是不允許的。阿來也曾想逃荒走，可是沒有生產隊裏的通行證寸步難行，隻好帶著老婆孩子灰溜溜回來。
在樹皮野菜都吃光以後，窮途末路的他想到了一個辦法：吃仙人膏。
仙人膏其實村西山腳出產的一種粘土，細膩潔白，是上等燒陶瓷的好材料。據說解放前有人靠這個捱過大饑荒。
阿來某天挖了幾十公斤仙人膏，烤幹，切碎，揉成粉，再過篩，然後把細粉攙進麵粉或米粉還有番薯粉等，做成糕點吃下去。
剛開始的幾天不覺得有異，阿來膽子大起來加大分量。一月後，阿來發現自已已經十幾天沒上茅廁才驚覺起來，可惜已經晚了。他躺在床上折騰了十餘天，最終，他帶得滿肚子泥巴，悔恨和不甘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從1959年到1962年三年期間，四族村八百多口人，餓死或吃仙人膏致死的有五十餘人，包括阿來父子倆。這是村史上最為慘痛的一頁，卻被迅速地掩蓋在曆史的迷霧中。
銀婆婆吃得少，幸免於難，但她的心早已隨同丈夫兒子死去，留在世上的隻是一副軀殼而已。她時而清醒時而渾噩，有時成天在山野遊蕩，有時幾天龜縮在家不出門。
人總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無疑她的死是輕於鴻毛的，她沒有父母子女，沒有豐功偉績。就象路邊的雜草，籬笆上的野藤，默默無聞，當秋冬來臨時，不會有人留意究竟是綠的還是黃了，當春夏再來臨，也不會有人留意還在否。
洪仔和其他人一起站在村口，目送著抬棺人漸行漸遠，消失於岐山深處。他仿佛又看見岐山上飄浮的黑影在喃喃自語：“我這是要死了，上天堂還是下地獄都不要緊，反正都是解脫了。還活著的親們，說不定反更遭罪呢。”
洪仔當晚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見自已變成一個藍胡子國王，守著一個藏著死人的密室，手裏拿著一把純金鑄的鑰匙……
那些陰暗的，
有致命的誘惑，
看上去不美，
卻讓人移不開眼睛。
光亮的美麗，
這樣虛幻脆弱，
真實的一碰，
灰飛煙滅。
國王的藍胡子呢，
今天剪了，
明天還會長出來，
總有一天，
它會把我們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