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用子彈畫一個圓滿的句號(2 / 2)

關存道抹去流到眼瞼上的水。大約六百米,正是目前的狙擊步槍精度最高的射擊距離。

但是,關存道忽然感到信心不足,乃至懷疑他過去的射擊成績。在他擊斃的二十九人中,有一多半可以肯定是擊斃了,另外至少有一兩個,就有疑問。那出現在他感到頭暈的日子。“打到”了不等於“打死”了。誰聽到槍響都會隱蔽。假如子彈擦著皮膚,落在身旁,打斷草葉,那麼被打擊人員的隱蔽動作會更快。而從瞄準鏡裏看,對象就像被擊中了似的。對此,沒有可能下結論。他知道,連長向上級報告的狙擊步槍射手關存道的戰績是擊斃了二十九名敵軍,那都確斃無疑。可是,關存道明白,到底有沒有擊斃敵人,要看他的心情如何。有時候,他的狙擊步槍確能像成語說的“百步穿楊”,甚至連這成語的形容也顯得太落後。可是有時候,就像打麻雀的大炮,不見得就一定打中目標……

“安靜!安靜!”他心裏對自己說著,挑選他最想打的目標。那三個軍官還不想走。又是該死的家夥,他關存道在心裏多番勸阻也沒用。關存道突然發現,他的槍在發抖。一覺察槍身發抖,那槍就抖得更厲害。這是以前不曾有過的。“你媽的!”他心裏罵道。“狙擊步槍你媽的!”他想了起來,過去的這個晚上又做了噩夢。在夢中,他被一群鮮血塗身的人窮追不舍。他跑呀跑呀,從一道懸崖上掉下去,可是總不能掉到底,就在空中飄。以前也做夢,都沒有影響白天的射擊。“死就死嘛。”他清醒的時候都這樣想。“哪個不會死?”可現在,他忽然意識到,他雖然不怕死,可從骨子裏怕官。怕大官,更怕小官。他想到家鄉的俗話:“大王好見,小官難擋。”對小老百姓來說,小鬼的官職比皇帝大。現在,他的槍口所指,正是“小鬼”一級的基層軍官。

雨在下,風從東邊吹向西邊。一顆子彈,穿過六百米的雨和風,會偏離目標多少呢?在今天的氣候條件下,他不能確定彈道修正點。隻能打一槍!打中是一槍,打不中也是一槍!一槍打出去以後,那些目標就會迅速隱蔽。他決定打左邊的那一個。為什麼?他自己問自己。左邊的這一個,大約年在四十開外,雙頰有點肥。待在山洞裏的最小軍官,不會有這麼肥的臉頰吧?關存道突然發現,他不喜歡雙頰肥厚的人。雙頰肥厚,說明他平時不動什麼心思而且吃喝無憂。那就打他吧。應該讓長有這種臉相的人在世界上消失了。很有可能,他想,這種“國”字臉相的人最有福,但是“國”字臉相能不能抵擋他的狙擊步槍的子彈,今天就可以做一個試驗。你說行不行?

槍身還是穩不下來。雨絲斜撇,風向橫吹。鋼盔前沿滴著雨水。在濕土裏趴了十幾分鍾,胸腹和四肢都開始感覺到難受。尤其是膝蓋那兒,感覺到涼冰冰地疼痛。他突然想到,在過去,他是把打獵當作最大樂趣的;從這陣地撤下去以後,他不可能再去打獵了。現在,他就在捕捉獵物。展現在槍口前的,不是馬雞,不是馬驢,而是“人”,盡管那是他非常嫌憎的“小鬼”。他的右手慢慢地、輕輕地按了下去。狙擊步槍的三角形瞄準鏡套在那張“國”字臉的鼻梁上。

他聽到“砰”的一聲,聲音悶悶的,不令人興奮也不令人訝異。他仿佛看到子彈從槍口射出,嗖嗖地在雨絲的中間向前鑽,劃出一道向上再偏西向下垂落的弧線。他訓練有成的眼瞼一眨也不眨。他在狙擊步槍的瞄準鏡裏看到,子彈從那“國”字臉軍官的臉部正中插了進去,有一些小小的形狀不一的血珠迸散,同時,那三個腦袋都不見了,隻有那一塊大石以及濕潤蒼翠的樹叢。背後的陣地上,響起一陣亂槍,而迫擊炮的炮彈正向那裏傾吐激情……槍聲、炮聲和雨聲混和在一起。這樣的戰場交響曲,在聽了幾遍十幾遍以後,也不大能激動人的感官了。

打吧,想打槍就打槍,想打炮就打炮。

他知道,他的職業特點是隻能打一槍。無論打中與否,他都必須轉移。他扳下狙擊步槍的支架,用手推一下鋼盔前沿,望一眼粘滿了稀泥漿的軍衣前襟,把槍提了起來……他明白這時的撤離動作必須又快又隱蔽,但他突然覺得無所謂。誰能想到,自己隨時都有可能被一支暗槍瞄準著?從事他這樣一種職業的人,絕對不可能隻有他關存道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