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陽光的誘惑(3 / 3)

可是他感受到了獨占太陽的喜悅。現在這一刻,太陽是我的了。

嗬,太陽,太陽……

心裏好酸啊……

陽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他不哭,可他流著眼淚。現在這個時候不能哭,他懂。他也不至於這麼軟弱。可是他流著眼淚。

最初他隻能看到麵前的一些東西。慢慢地,他能看得遠一點了;慢慢地,他能睜大眼睛望了;慢慢地,他看到了這片他們守了那麼多日子而從未放膽望一眼全景的戰場。現在的戰場是寂寞的、蒼涼的,但也不像他們在洞子裏看到的那麼迮狹,那麼肮髒。陽光加上空氣,把一切都點綴得生意盎然。嗬,都已經記不得什麼是大自然的美麗,記不得陽光的溫暖和空氣的清冽感覺了。他的視線還不能看得很遠,但已能看到三百多米的遠處。他望到了他們,那些他們日夜對峙的敵軍。他們也出來了,這裏幾個,那裏幾個,活動著手腳,扭動著腰腿。他們還都不在自己的哨洞前,因為對方的哨洞除個別以外都在大山的陰麵。要到一塊有陽光的地方,還得找一找。藍文定想,敵軍的哨洞裏可能更陰暗

、更潮濕,但可能涼快一點兒,不會像他們的哨洞那麼悶熱。更遠的,藍文定就望不清楚了。他隻能望那麼遠。他想望得更遠一點兒,可他做不到;同時發覺,隻要朝遠處望,他的眼睛就酸溜溜的了。

“喂!”他聽到左側麵十多米遠處傳來的招呼聲。它被壓得低低的,顯然不敢喊響,混合著心虛和鬥膽一試的欣喜。是14號哨位的兵,兩個,哨長沒有出來。他們在微笑。上陣地以來,藍文定都沒有見過他們的麵。他倆姓什麼名什麼,他一下子居然想不起來了。活見鬼。在家鄉當小攤販那會兒,接觸過兩三次的顧客,他都能牢牢記住他們的長相和稱謂。但他的神經怎麼就突然“短路”了呢?他隻能向他們揚揚手,表示“你們好”。

你好!他倆也揚揚手。其中一個,用一根指頭向他背後指一指。所指的是洞裏,這他還能反應過來。他們好像在問,他,你們哨長,允許了嗎?藍文定搖搖手,不!米開廣絕對不可能同意!米開廣不知道他出獄了,不不,他“出洞”了。他點點自己的胸窩,是他自己想走出哨位來的。他又搖搖手,不管,不管那麼多了。他把右手弄成手槍樣子,頂住右鬢角,再攤攤手,大不了就是死,死就死了。他們,那兩個“隔岩鄰兵”,會心地微笑了。他們近在咫尺,可是他們不能講話,不敢講話,不宜講話。在人類還沒有學會說話之前,大概就是他們這樣子,這樣說肯定太過分,但說聾啞人是比非聾啞人更懂得交流真諦的人,他現在願意肯定。現代意義上的語言和語言交流未必就是人類進化的最佳標誌。沒有語言,人類就不會有那麼多的爭辯、爭吵和爭鬥,也許就能因此避免世界大戰。“禍從口出”,這不就是中國人概括的嗎?在人類沒學會像今天的人這樣說話前,大概就像他和鄰近哨位戰友交流思想和感情的目前這種樣子。這比使用語言更好,更覺得心領神會。

“好哇。”他開心而克製地叫著。“都還沒有死啊?哥們兒,我快爛掉了。”

“你在和誰說話?”顧家榮在腳踵後麵問。

“他們都出來了。”藍文定說,把頭彎到洞口來,“你也出來曬一曬太陽吧。陽光好極了。悄悄地,別讓哨長聽見。”他手伸進去拉。

他還沒碰到顧家榮,顧家榮就動身了,把槍倚在洞口。看到顧家榮真的出來了,藍文定心裏又虛了。“不想出來就退進去吧?”

顧家榮沒吭氣,眼睛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