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客氣。我得招呼著一點兒。團首長對我這裏很關心。”
“從戰場下來的,都比較成熟了,不會有兵瞎鬧。”米開廣說。向火鍋桌走去,看到小方把酒瓶遞給他們桌邊的兵,正要離開。“小方,再上一點菜。毛肚、鱔魚、豆芽什麼的,反正是你們現在還有的,每樣來一斤吧。”
“要這麼多嗎?可別浪費了。”
“這你不要管。”
“好的。我馬上就秤。”
米開廣坐下。有兵往他的碗裏倒酒,白沫高高地堆起來。是文幼。文幼當通信員當出經驗、當出味道來了,樂於做這種事。那就讓他做吧。其實,他最想請的兵有兩個,一個是文幼,一個是繆雲棠。他米開廣這個老兵,得給這兩位新兵娃兒“壓壓驚”。相比之下,倪歡歡和任寵那兩位,跑得太快了一點兒。現在,米開廣低下頭,把泡沫吸光。抬頭時,看到所有的酒碗都倒滿了。
“這裏的風景還是很不錯。”馬中濟望著門外。
“可惜衛安去醫院了。”尤清園說,“他不去醫院,你會請他嗎,米開廣?”
“我還想請顧家榮和藍文定。”米開廣說,“早不感冒,晚不感冒,偏這兩天感冒了,還是重感冒。是不是在哨位上沒有感冒的原因啊?”
在座的每一個兵都聽到了,但每一個兵都像沒有聽到一樣。繆雲棠好像想對尢清園說句什麼笑話,可隻笑了笑,傅聰撚著手中的煙卷,董林虎埋頭吹著酒碗中的泡沫……小方把米開廣要的菜逐一端來了。
“豬腦髓要多煮一會兒。”曹靖說。他端著盤子,把那五個豬腦髓倒進火鍋中。“豬腦髓是要多煮一會兒的。汪嘉梧你說是不是?”
“我這個兵的嘴巴比較臭。你想爭當老二了?”汪嘉梧瞪了一眼。他拍了拍旁邊的一隻肩膀。“這個‘豬腦殼’可算長好了!曹靖你把它丟進去多煮一會兒。”
廖成先有點害羞似的微笑著。
“是該好好煮一煮!”鄒旺泉說,“這個‘廖瘋子’,把我整得……‘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啊。”
“你幾歲了?‘聰明一世’……”關存道在那邊瞄視著。
他們繼續慢慢地吃,慢慢地喝,把時間也一起吃掉了。他們都不大說話。整個店裏秩序井然,幾乎鴉雀無聲。偶爾有誰說兩三個字音,總和吃喝有關。地上沒有一個煙頭,沒有一個橫躺的空酒瓶。火鍋桌上放著四個煙灰缸。煙灰缸裏還沒盛滿煙頭,就讓文幼替換了煙灰缸。空的啤酒瓶都豎在牆邊。豎得多了,小方他們立即收去。這些酒瓶很大,都像重型手榴彈。這種手榴彈,從山洞裏往外擲,擲不了幾米遠。看來,助理員錢重把這火鍋店管理得很好,兵們也都守紀律。
他們仿佛自顧自地坐著,誰也沒有無緣無故地向別的兵望一眼。他們都理了發,刮光了胡子,不戴帽子,風紀扣和領下第一顆扣子解開,也有解到第二顆扣子的。臉孔上,有的紅,有的青,有的白。又有誰說:“喝。”他們大多把腦袋往桌上的大瓷碗埋下去,少數把碗端起,但腦袋也低著。他們像一批從未見過世麵的人突然受邀參加一次盛宴,拘謹,局促,放不開手腳。酒也隻是小小地喝了一口。再按自己的喜歡,挾一筷子毛肚、鱔片或豆芽,放進鍋裏涮,然後撈出來,在調料碗裏蘸一蘸。油湯很辣,調料更辣,辣得極爽快。
十二點差五分,他們撤離火鍋店。出門前,都扣好了風紀扣,抻直了衣襟。沒有兵喝醉,確實沒有。他們隻是稍感頭暈而已。似乎有毛毛雨,稀稀落落。微風吹來,涼臉又舒心。有誰提議:“唱支歌。”沒有兵響應。軍營,成片的簡易房,早已闃寂無聲。於是他們仍然走,不快不慢地走,不聲不響地走,羞羞答答地走。一小點悔意,才上心頭,又逝入夜風。提前一天去敢死隊報到,可能更好些?不好,那不好,非常不好。總得用某種方式,和這班戰友們告別。興許,或者必定,和他們一起用餐,這是最後一次了。這樣想,就挺開心了。群山黑魆魆的,如同巨大的圍屏,在他們四周高高聳起。在那天庭深處,藏著幾顆小星星,隱約的、冷清的、孤獨的,不加留意,很難發現它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