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裏聞鈴音

葉鵬

三十年前,在那些個用轆轤把搖落紅日的黃昏,我不止一次湧起這樣的渴念:假如文玲這會兒來看我,她會和我一起搖這轆轤,深深的井底將映著她的兩條毛茸茸的發辮,空曠的四野會飄散著她天真的笑聲……然而陪伴我的寂寥的,卻始終隻有這大墳丘一般的邯山,這塊滲透著我青春熱汗的黃土地。

我愛文玲。她不但是我的眾多弟妹中最教我喜愛的一個,更因為命運的獨特牽連——我沒想到,當我自己莫名其妙地被戴上“右派分子”的有罪枷鎖時,罪枷的陰影首先籠罩的是她。

那時她才十五歲!

那時她奮發自強考上了省內的重點中學——黃岩一高,她在給我的信中嘰嘰呱呱地敘說著她的憧憬。她說:“大哥,再過半月,我就要去報到了,我真快活!現在,我常常有滋有味地想象著過了三年後再去報考大學的情景,我一定考中文係,我要考北京大學,北大不是比複旦還有名氣嗎?我一定要上北大!”

妹妹的這封信猶如報春的小鳥,每一句每一聲都是快樂的鳴囀。可是,彼時我盡管為之慶幸,卻無法提筆回信,挨了半個月後,我才硬著頭皮告訴她:“得到你錄取的消息,我很高興,可是我不能不告訴你,在這次‘反右’運動中,我竟成了可恥的右派……”

寫這封信時,正是我離開複旦的前夕。當我被驅使著在一份什麼“材料”上簽上名字時,連日來糾結於心的憤懣、鄙夷、委屈等,在這一刹那,一起化為麻木。我一麵心如木石,一麵卻懷著一種異樣的擺脫感,悄然踏上了北去的列車……

來到豫西這個叫海資的小村子後,我忍受著心靈被磨成齏粉的痛苦,唯一的慰藉是給文玲寫信和盼望收到她的回信。因為,在我上大學的四年中,家信總是由她執筆,她的信寫得總是那樣喜氣洋洋。在複旦的四年中,她的每封快樂小鳥似的回信,不光令我,也令與我同宿舍的三名夥伴開懷不已。

終於,她的回信來了。

“……大哥,我被退學回家了。前天是周末,我突然被叫到教導處……我們同宿舍的五名學生,有三人同此命運。我被‘退’的原因,當然是由於你……

“大哥,我現在心老像被什麼啃著似的疼。回家已有一周,每天夜裏都失眠,每天清晨我都心驚肉跳,最怕聽見學校的鍾聲……我再也不能上學了,大哥,我多想多想讀書啊!我難過得真想自殺……”

我的心沉下去了,眼前一陣發黑。我分明感覺到,那日宣布劃為“右派”時,我都沒有這麼沉重過。

並非我過分杞憂,在這樣的時候,如此嚴酷的失落和剝奪,對一個如嫩苞初綻的女孩子,將意味著什麼?

文玲並非誕生在文學之巢的孩子。算上異母所生,我們這個大家庭共有兄弟姐妹十一個。文玲在七姐妹中排行老六。從哪方麵講,都不會在家中最受寵。偏因她幼時聰穎活潑,連我那平素對孩子甚為嚴厲的父親也很喜愛她,姐姐和我們幾個大孩子出門,也最願意帶著她。童年嬉戲的笑聲和夢幻,一一沉落在後院的花蔭魚池下。多少年後,文玲以《搖出一葉荷露》為題,記敘了童年時的稚趣。的確,文玲首先深深印在我腦子中的形象,便是一個紮著雙丫角活潑調皮的女孩,她常常像隻小貓似的,爬過窗台,溜到我的房中看我所寫的詩和日記,在她混沌初開的時日裏,這是最能進入她心扉的事。

正因為與文學的親緣,我們最相愛。如今,一切甜美的迷戀和向往,都被生活這沉重的一擊粉碎了,從此,濃重的陰影將伴隨著文玲的芳年,這是我最不能忍受的。不過,我不相信文玲會從此一蹶不振。我一向認定,她比我更多文學天賦,她幼時的癡迷書籍,上小學便顯露的作文才氣,以及上中學後,她不斷給我寄來的一篇篇習作,特別是她十三歲那年在縣報上接連發表的小小說,都使我加強了這種“認定”。當然,更重要的,是她的氣質,她那秉承母親遺傳基因的那顆敏感而極富同情的心。

我在如火的焦灼中給她寫回信,一封又一封,勉勵、勸慰,天南地北,古今中外,談詩說詞,我知道無法幫她找到司天的巨杖叩開文學的大門,但我想首先要燃起她心靈的火焰,鼓起她生活的勇氣。所幸的是,那時我尚有通信的自由,這種自由使我能夠把全部的愛心都煎成濃濃的汁液,傾倒在給文玲的長信中。

文玲終於振作起來,她愈來愈在感情上依附我,她給我回的信也是長長的,一封又一封,傾訴著一個十五歲少女的憂喜苦樂。終於,她告訴我心情已漸漸輕鬆,現在和生產隊的鄉親們一起下田勞動,很累也很充實,實際上鄉親們無需她做什麼重活,最愉快最派得上用場的是晚上讓她給大家記工分……“我很可自慰了,哥哥,不消多久,我就會成為一個內行的種田人呢!”

終於,又有了一個“特大喜訊”——1958年6月,她在《東海》上發表了第一篇小說《我和雪梅》。

我忘了收到信那時是中午還是黃昏,隻記得讀信的當兒,眼中一片濕潤,窗外的土坡黃得耀眼,而我那眼窯洞外唯一的一棵棗樹,強烈地飄散著棗花的芬芳。在風風雨雨黃黃綠綠的年華代謝中,沒有什麼比這個消息,更能使我感到新的生機和春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