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攜小叔村姑進京尋夫婿,遇同鄉老漢攤前說回春(1 / 3)

問世間,情為何物?

昔日汾水河畔,元好問傷情葬雁,之後悠悠幾百年轉瞬而逝,眼瞅著就到了大明。經洪武、永樂兩位皇帝苦心經營數十載,武定禍亂,文致太平,終於成了一派國泰民安的氣象。這一年三月廿七,遍野生綠,楊柳青蔥,正是草長鶯飛、百鳥北還的暮春時節。汾水河向西南百十餘裏的山林間有一村莊名叫王家窪,一女嬰呱呱墜地,便喪了母親。小爹爹宋大樁本是孤兒,戰時流落到此,被一對老夫婦收養。這對老夫婦膝下無子,隻有一女,正是二八年華。見這宋大樁雖少人教養,但生的良善,為人爽快又重情義,又與女兒年紀相仿,一念之間,便將他收作上門女婿。也合該這宋大樁天生的孤獨命,甫一成親嶽父母便雙雙離世,剛做爹爹卻又失去妻子。他自幼討飯為生,做農活不得要義,這一年間收成少之又少。葬了妻子,宋大樁兩手捧著幼女,眼望去是空蕩蕩四壁家牆,心想到自己尚不知下頓從何而出,拿什麼來養活這嗷嗷待哺的女兒?總不能叫女兒也受自己幼時的乞討之苦。思前想後整整一夜,第二日一早,他便將女兒抱到妻子的族兄王耀祖家。

一進門他便給王耀祖磕了三個響頭,道如今父母妻子去,自己又無甚本領伺弄農田,決心到外麵闖上一闖,或能維持生計。隻是這孩子尚幼,沒法帶在身邊。他道:“還請九哥成全,將這孩子收下。若不嫌棄,大了便叫她給棋哥兒作媳婦兒。”王耀祖見他手捧著一尺嬰兒跪在堂下,神色悲淒,心道:“他也不過是個剛十八的孩子。”心中一軟,便點頭應了。又將宋大樁扶起,喚出妻子林氏來抱女嬰。說來也巧,這孩子昨夜餓得又哭又鬧一宿,早上才倦極睡了,這時剛到林氏懷中,卻又醒了,翻動一雙黑葡萄般圓滾滾亮晶晶的眼睛將林氏瞧了又瞧,竟“咯咯”咧嘴笑了,俏生生頗為可愛。王耀祖看了心中也歡喜,心想合該是與這孩子有緣。

林氏自去弄了些米湯喂那孩兒,王耀祖便問宋大樁準備何時啟程。宋大樁道心事既了,不刻便要離鄉。王耀祖與林氏四目一對,林氏便向房中領出幼子,從小兒腕上解出一串佩珠,並一隻錢袋齊遞與王耀祖,王耀祖又交與宋大樁道:“事出突然,宜當從權。此金星小葉紫檀佩珠雖不值什麼,但是棋兒自幼佩戴,你且收著,權作文定。你日後回來,也算是與孩子相見的信物。這袋銀子不多,權當路上盤纏。世道艱辛,若不如意,還盼早日歸來。這孩子我夫妻替你照料,定當自己的一樣。”

宋大樁千恩萬謝地將那串珠子貼身收了,又將錢袋交還給王耀祖,道:“九哥肯收下這孩子便是天大的恩情,這錢我萬不能收。我也沒什麼值錢的,嶽父留下的幾畝薄田和那兩間草房便作嫁妝罷。還請九哥不要嫌棄。他日我發達了,定要給我姑娘多添嫁妝。”他雙目通紅,瞅著他女兒在林氏懷裏嗯嗯呀呀米湯喝得正酣,心中又是安慰,又是舍不得。心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強壓住辛酸道:“她生下來還沒來得及想名字。今兒就請九哥給取一個罷。”

王耀祖問了生辰八字,正沉吟間忽聽林氏一旁開口問道:“他家這生的女兒不必姓王罷。”王耀祖稱是。林氏又道:“那便是跟大兄弟姓了,老爺您看叫宋春可好?”王耀祖知他妻子本出身書香名門,長大了又下過苦功在琴棋書畫上麵,因此上學識遠勝他這死讀八股的,又想這孩子生在春盡之時,略一琢磨便點頭稱好。

宋大樁卻隻覺名字普通。但心想王耀祖也是有過功名的,懂得自然比自己要多。且這王家夫人貌美如花氣質優雅是百十裏出了名的,一身貴氣非同尋常村婦,便也跟著點頭稱好。王耀祖便請出筆墨紅紙,將名字與生辰寫好了,待要吹幹,又提筆在“宋春”二字下填了兩字,念道:“小字迎夏。”看了又看,頗覺得意,方才交給宋大樁。

如此三人別過,行前許了無數來日之話,卻不知這宋大樁一去經年如斷了線的風箏不隻飄去哪裏,竟是一點消息也無。日子久了王氏夫婦便也不再提,見宋春雖先天不足,比別家孩子生得小,但一笑彎了一雙杏眼露出一隻虎牙,頗憨厚可人;又與兒子王棋投緣,兩人鎮日裏玩在一處,情誼深厚;再一個林氏多年來未能再孕,這王氏夫婦便真個將她當自己親生的女兒一樣,精心養大。

卻說這王耀祖早年讀書,偶投鄉試竟然小中,便離鄉往北平做了幾年布政司都事副理,機緣巧合娶了林慧清為妻。他本無大才,為人謹慎小心,於人情上又不得要領,素不知通上撫下,累年下來便得罪些人。靖難後,便被尋錯罷官。沒了功名,王耀祖反覺輕鬆。心想這幾年官做得憋屈鬱悶,竟不如在家鄉時清閑自在,便起了返鄉之意。回家把自己的打算一說,不料想妻子也是個不把功名放在眼中的。於是兩人便帶著一歲的兒子王棋遷回王家窪,拿出積蓄買了十幾畝田地,租與旁人耕種,過起采菊東籬下的神仙生活。

頭兩年倒真是和樂美滿,怎奈天總不從人願,連年或旱或震,莊稼幾顆粒無收。王耀祖心又最軟,不忍將佃農相逼,便免了幾年地租,更有時就將地白給了人,幾年下來,家境就大不如前了。

有道是屋漏偏逢連夜雨,宋春六七歲上時,王耀祖出去起夜跌了個跟頭,雪地裏躺了一陣,因感染風寒,竟一病沉屙。掙紮數月,終於不治而去。這時家中田產早變賣幹淨,隻剩下宋大樁臨去時留下的兩間草房和幾畝薄田。也是機緣巧合,王耀祖摔跤之前與林氏偶一雲雨竟作下新胎,此時亦有四個月了。林慧清分外珍惜這遺腹子,總覺是冥冥中丈夫留給自己的念想兒。可家道中落至此,她一介弱質女流,身懷六甲,不懂耕織之道,膝下還有兩個半大孩子,怎生過活?

幸得族中堂兄們素敬王耀祖仁厚,又見王棋小小人兒便出落得懂事機靈,眾人合托在太原謀生的二哥,帶王棋去太原一大醫館回春做學徒,簽了六年契約。頭三年管吃管住不給工錢,三年後出徒了酌情商議工錢。誰知王棋承繼了林慧清的聰慧靈巧,小小年紀就懂得眉眼高低,為人謙恭有禮,進退有度,不僅醫術學得有模有樣,空閑時還跟賬房學了一身本事,盤貨記賬那是一把好手,兩年便出了師,第三年上就也和王二叔一起往家裏捎錢了。此後更得到東家董善懷的賞識,親自教他醫術,第五年上又將他推薦到回春在北京城裏的老號。此先按下不表。

卻說林氏原本是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好傷春悲秋,身子也弱,不想竟把這一年給扛下來了,慢慢也將農活家務拾起,不久便比從小務農的媳婦們做的還好。如此與宋春兩個相依為命。這年十月初一,她在麥場裏產下遺腹子,取單字一個“枰”,不及休養,便又去麥場打糧。宋春便做起弟弟的小媽媽,每日喂六七遍米湯,換無數次尿布,一聲聲喚著“狗狗兒,狗狗兒”,終於將這小娃兒養得聰明伶俐,唇紅齒白,進了學堂,做了孔聖人的門生。轉眼間八九年就匆匆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