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敦南郊:全球化時代的綠色小市民(1 / 3)

倫敦南郊:全球化時代的綠色小市民

1

在倫敦生活了12年,一個最惱火的事,是每次回國,不得不回答同胞們一些從不變樣的問題。

“倫敦霧景如何?”這問題好像是跟我打招呼。博知浪漫一些的,會問,“霧中之燈光,還像特納和莫奈看到的那麼朦朧?”摩登現實一些的,會問,“霧中開車滋味如何?”有一次我訥訥不答,問者拿出馮驥才的小說《霧中人》,寫的是今日倫敦一個華人女郎霧一般有趣的墮落。

現實主義壓力之大,不懷舊簡直不可能:我生不逢時,錯過了詩意的倫敦——工業化時代,狄更斯的孤兒主人公曆險的霧都。

我不是說今日倫敦氣候如何好,我是說,現實主義也得更新。誰要寫倫敦拍倫敦給中國人看,建議抓住這幾個特點:汽車順左開,外國人過馬路左顧右盼驚驚乍乍;雨多,因此衣領子要能夠翻起,不必帶傘因為很少傾盆;越是高樓房,住的越是窮人,電梯滿牆糊塗亂抹,走廊轉彎處毒販與癮君子鬼鬼祟祟;堂皇的大商場門麵,半夜“街人”(Street People)哈欠裏滿是酒臭,打開鋪蓋,酣睡到第二天開張;氣候永遠不溫不火,難得下雪,也難見驕陽;不僅住房從來沒有空調,甚至窗子都隻有1/4麵積可以開合——最熱的夏日,就這點風也行了。因此,英國人可以說是“連窗也不開的民族”,當然不同於整日在街頭陽光中調情嬉戲的地中海人。

這話說得好像是皮裏陽秋,實際上任何刻板化,都不無根據。正如任何號稱現實主義的小說,總比自稱荒誕的小說,多告訴我們一些“社會真相”。問題隻在於讀者應當明白真相結束於何處,而我這個生活在倫敦的外國人,就得明白,無法真正認識活生生的英國人,隻能說說我的鄰居們,倫敦南郊的英國人。

若幹年前,我們住的是一套“分樓小房”(Masonnette),即上下層單戶獨門。樓下住的是一個寡居老太太,滿頭白發潔淨如雪,年輕的時候,想必是個嬌小的金發美人,果然她牆上的照片可以證明。老太太對我們很客氣。早就聽說英國人矜持傲慢,我們慶幸最貼近的鄰居,是個容易打交道的人。

我們看著她一年老過一年,想必她看我們亦如此。終於,老太太被送進醫院。終於,到了我們去探望的時候,老太太看來氣色不錯,但是見了我就喊爹,見了虹影喊娘,我們當然一一答應,心裏很悲哀,老太太意識已不清楚,返老為童,必是回光返照。

她拉住我的手,忽然說:“爹,我對人不錯,對嗎?”

我當然連聲說是。她微笑了,說:“就是。前幾年,有兩個中國人要搬進來,鄰居很擔憂。我對他們說,不要緊,中國人不太出門,不礙事。”

我聽了渾身毛骨悚然。這個老太太肯定把這事在心裏藏了幾年,現在意識不清,才告訴我這個中國人兼“爹”。然後她要我到“街頭小店”給她買冰激淩,作為獎勵。

老太太當夜在醫院病逝,身邊無一人。當天清晨開始,樓下的電話鈴響個不停,有人好像下了狠心要找人說話,響累了歇幾分鍾,然後重新開始。下午,詩人朋友胡冬到我家來,聽了一口咬定:就是鬼,是鬼找你們說話。我找電話公司,請他們代接,他們表示不管是人是鬼打電話,法律規定不能代接。我覺得鬼話我也有責任聽,找警察局來開門,警察局婉言拒絕,說是“沒有搜查證不能擅入民宅”。一直到第三天,才有老太太一個遠親來。他聽了我們的說明,開門進去,電話正在狂響,他一言不發就把線頭連根拔了。

我起誓,我不是在這裏編造鬼故事:好幾個證人健在。我不知道打電話的是誰,但是如果老太太想找我說說,我很願意與她的鬼魂聊幾句。那時我已經過了知天命之年,這件事卻使我相信,哪怕平平常常一個英國老太太,都超越任何典型化的能力。

2

老太太既然與我們同一所房子,也就合用一個花園,隻是花園隔成兩半。她的那一半永遠是整整齊齊,該修的,該剪的,該鋤的草長不長,該放的花會準時開。我想光這個花園,就讓這個孤老太太延長了多少年壽命。我們的那個花園,萬綠叢中的一點紅,都馬上消失。我恨透了英國的雨水,花園的草,才割了一個月,就長得像朋克頭發。要我每個月留出幾天整理花園,簡直要了我的命,因為成果明擺著不可能持久。

我的忽視花園,成了給東方帶來的恥辱。終於有一天,老太太說,我應該種一些花,她讓我挖走她的一棵巨大的芍藥花,說她從書上看到,這是中國的花,這樣我“就會對花園有一些感情”。現在回想,我懷疑此事她是否在也代鄰居街坊做外交官。從那以後,我們置備了一整套花園設備工具,像模像樣地做起來。後來搬了家,更郊區了一些,花園也更大了,就重新規劃,決定以果樹和玫瑰為主題:於是我們有了6棵果樹,20株玫瑰,有的花期長,有的品種名貴。英國人的花園狂,終於征服了我們。

我們看到過世界上很多城市,倫敦號稱世界大城市中最綠的,市區,包括寸金之地的市中心區,都保留極大的公園。當然,紐約的中央公園就是中心大綠島,舊金山海灣是個中心大池塘。倫敦之綠得特殊,在於幾乎每個人家(除了年輕人住的容易社交的公寓式房子)都有自己的花園,每個花園四周,都有比一人高的木籬笆與鄰居隔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