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現代性起源時——文藝複興,啟蒙運動——“發現了人”,建立了人本主義。
我懷疑這一點:自有文化起,就是人的文化。神是人的影子,仁義是人的秩序,隻是借天之名而行之。
我總認為,現代性起源時,發現的是“我”。文藝複興前繪畫,雖然總是神話宗教題材,神依然有人的完美肉體。
自此以後每個畫家都不知疲倦地畫起自畫像來:典型姿勢是四分之三角度偏轉,一手色板一手畫筆。庫貝爾幹脆把自己畫在全體朋友注視的中心,背後裸身站著他的女模特兒,如癡如醉地看著他的畫刷。
這種自我注視,幾乎成了姿態。例如尼采的畫像,手執筆與紙,是一個非畫家的“自畫像”,向觀者四分之三地展現他的自我。
於是整個思想的宇宙圍繞著“我”旋轉,大千世界,樞紐在我。理性主義的笛卡爾,我思故我在,夠謙虛的。康德把哲學歸結為四大問題:
我能知道什麼?(形而上學)
我應該做什麼?(倫理學)
我可以希望什麼?(宗教學)
什麼是人?(人類學)
最後一個字麵沒有說“我”,實際上還是說我與其他人的關係。
到20世紀,海德格爾認為哲學關心的,依然是這四個問題,但是他看到的更多是“我”的種種不能:
我能知道什麼?我明白有所不能知;
我應該做什麼?我明白許多是做不成;
我可以希望什麼?我有所期望而被拒絕;
什麼是人?我生存的本質究竟何在。
即使康德,也已經看到人類的自我意識,即關於我的追問,充滿了苦惱,“我”被置於宇宙中心,並不是很舒服的事。奧地利哲學家布伯說,他才14歲時,這個太難的任務就讓他苦惱得要自殺:
一種我所不能理解的必要性朝我席卷而來:我必須一次次地想象空間的邊際,或他的無邊,想象有始有終的時間和無始無終的時間。但兩者同樣不可能,同樣毫無希望——不過又隻有在這兩個荒唐事中作出選擇。在不可抗拒的壓力下,我在兩者之間搖擺,數次竟至有瘋狂之危險,以至於我想到以自殺來解脫。
最後,他讀到康德,才恍然大悟,時空並不基於世界的內在本質,而是基於我生而有之的感覺的方式,不必苦求原因。明白過來,才免於一死,豈不險哉?
笛卡爾說:“比起我的身體,我更能理解我的靈魂。”他的意思是說,對別人,我僅僅能了解身體,因為我無法接近別人的意識。即使是作對比,這句話未免太樂觀。哪怕《格調》這樣的通俗書,都在令人信服地說,我對自己身體的了解還非常起碼。哪怕在讀懂了該書之後,我對我心的認識,恐怕還沒有起步。不然我不會對自己的社會等級無所措手足。
4
19世紀以來,自我膨脹式浪漫主義者,層出不窮。提倡英雄崇拜的卡萊爾,建立“自我”體係對抗非我的費希特,把藝術視為解決主客觀“最高同一”的F·施萊辛格,聲稱“唯有意誌是自在之物”的叔本華,以及那位推崇“強力意誌”的尼采,讓人眼花繚亂。
德國人的自我膨脹,偏向於哲理。美國人則把自我膨脹作為應有的生活方式。惠特曼的《自我之歌》(Song of Self),楚圖南譯成《自己之歌》,稍微閃開一下,躲開“我”字。但是反複詠歎得很明確:“我讚美我自己,歌唱我自己。”
哪怕有“你”,還是自己:“我相信你,我的靈魂。”
另一首同樣有名的詩《我歌唱帶電的肉體》,說得更清楚一些:“我歌唱的主題是渺小的,但也是最大的——那就是,個人自己——一個單一的個別的人。為了新世界,我歌唱這個。”
自我膨脹是美國的需要,不一定是歐洲(“舊世界”)的需要,其他國家呢?惠特曼當時無法猜到中國人自我的崛起。
幸好,每當有一群自我浪漫主義者出現,必有更多的自我限製的悲觀主義者應運而生,不然,現代思想史,就成了自大狂的辯護史,現代文學史就滿是向這無限飛翔,而滿世界無人不癲狂。
例如加繆在《反叛的人》中就認為在蘇聯式的集體主義,與美國式的“存在主義”之間,可以有一種“地中海-歐洲文化態度”:回向希臘文明倡導的平衡,人不一定非要跨過生命的局限。反叛是需要的,但是浮士德式的無限追求,會讓人失去節製。
我同意英國當代哲學家吉登斯所說的:“晚期現代性境況中的自我,必須依靠反思產生。”《中庸》裏說的“不思而得”的聖人,在現代已經不可能。
自我膨脹,是為了漲破傳統社會的硬殼,引出開放式的個人——社會關係,以適應市場需要。這殼固然是限製,卻也是自我的保護殼。裸露的自我,固然在一定範圍內有選擇的自由,卻增添了選擇的焦慮:自行建立與社會的關係,遠不是毫無精神代價。
自我限製派與膨脹派的對立,最出人意料的是弗洛伊德與賴希(Wilhelm Reich, 1897-1957)學說的衝突。一般都認為弗洛伊德應當對20世紀的自戀狂負主要責任。或許有道理。但是賴希的心理分析理論,崇尚自我遠遠更甚。
這位奧地利醫生原信奉弗洛伊德,投於門下。1927年出版《性高潮的作用》,認為性高潮是某種宇宙能量(他稱為“高潮素”Orgone)與自我的對接,是人生的至高需要。而各種社會壓製,形成生殖器官的“黏膜甲殼”,自我一旦失去“高潮潛力”,生理上會引發高血壓、潰瘍、風濕等“壓抑病”,社會上造成沙文主義,種族主義,法西斯主義。無法達到完全的性高潮,就不會有完整的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