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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十六歲就想著要一個孩子,她一邊懷著我,一邊成長。可能在我五個月時,她就不太敢回娘家,她的羞澀像她後來背著人唱歌一樣。她的歌聲婉轉動聽,祖母說,她曾偷偷看過:“你娘唱歌兒的時候最漂亮。”

我想,她在麥地裏鋤草,太陽溫暖地在鋤麵上閃爍時,她不由得唱起來。也許她並沒注意自己在唱,看著地裏油烏發亮的麥苗,自然而然地哼起來;或者聽見山坡上的林子裏傳來了小鳥的歌聲,她一個人在空曠的山穀中,風帶來蘭花的香氣,那時,她還不累,想著夢,臉上漸漸出現了笑容,她可能笑出聲來,這個時候,她才察覺自己走神的時候鋤掉了一簇麥苗。她揚起頭看看天空,當她抬起頭時,地邊小灌木上有幾隻一直看著她的鳥兒飛走。

“麥黃快割!”布穀鳥在我們這裏是這樣叫著的。它高高地飛著,將這個消息通知所有敞開的門戶,盼望著吃新麵饃饃的孩子欣喜地戲仿著,莊子裏“麥黃快割”的叫聲連成一片。布穀鳥在這種情況下,飛得慢了,聲音提高了,音量也大起來,它跟孩子們比著嗓子。也有脾氣不好的布穀鳥,它一聽見有人在學它,就不叫了。母親說,那種布穀鳥多半是因為年齡大了,“像你爺爺一樣。”她這樣比喻了一下,感到對長輩有冒犯之意,便趕忙伸一下舌頭。

父親從學校回來,吃完晚飯,有時把母親叫到身邊,他拉二胡時,喜歡母親在一邊伴唱。父親的工尺譜素養頗深,山歌口傳下來,他能夠一邊聽一邊用指頭在弦上摸出譜來。

“那些歌兒太葷了,你不能聽。”

我請母親唱《十二月花名》時,她總是這麼說。

我聽過這首歌兒,後來我知道這首歌是本地流傳的山歌中最“素”的一首,其中這樣唱道:

茶花紅在毛卡子上,

蜂落進花心子裏,

太陽躲在雲朵子中,

妹妹的心被哥摘了去……

山歌除了很淒寒的《窮人調》之外,一般都是關於愛情的。適合在山頭上唱出回音的音調,單純質樸,那是一種粗放式的回腸蕩氣,但情感無論如何表達,它都是細膩婉轉的。直到後來,父親用羊肚子蒙了一隻大得驚人的胡琴時,我才真正認識到山歌中簡約的快樂和詩意,甕聲甕氣的胡琴聲能夠進入人的心靈,讓人心跟著鞋底線般粗細的羊腸弦一起顫動。

母親老了以後,她的歌聲卻依然年輕,她在唱歌兒的時候,一定想起了從前,想起了一輩子都忘不掉的那些事。

母親用歌聲回憶溫暖的昔日。每次聽到她情不自禁地唱起來,我都感到寬慰。我想母親是快樂的,並且在以往也度過不少快樂時光。

夜裏的朦朦細雨在東方發白的時候止住。仲夏的樹葉在雨水中醒來,像綠豆腐堆在山包上一樣,我們的心也像嫩油油的青苔那樣熨帖。父親荷鋤歸來,他說水渠的水大了兩成,他在南瓜墩子旁邊扒了一個缺兒。

大白狗在父親開大門的時候,搶先出門,到山上轉了一圈回來,父親打轉身的那會兒,它已經抖動著滿身水珠,站到了他的身邊。狗用濕瀝瀝的頭在父親的黑膠靴上蹭著,見父親沒搭理,“汪汪”叫了兩聲,父親抬頭見沒有生人在路上走,埋頭挖溝。大白狗著急地圍著他轉著圈,不會說話的畜牲真是可憐,它哼哼唧唧地又是伸蹄子,又是用它那並不被人們識別但它自己卻有意變了腔調的叫聲,提醒著它的主人。父親說,原來它看見了一棵油桐樹上結了兩朵黑木耳。

父親從寬大的藍布褂子口袋掏出一捧顫巍巍的黑木耳。“毛耳子比光耳子香。”父親說這句話時,他的手又伸過去摸了木耳一下。

我喜歡聞木耳的味道,它裏麵有一種雨水的香氣。木耳珍藏了山裏的氣味。

山裏的氣味是腐葉和陽光在潮氣中的記憶回放,像錄音機播出的舊年的聲音;不是樹葉的清芬,也不是山花熏出的香風,是樹根上泥土的味道;不是人行道或者公園裏的樹根,是石頭上草衣或者山崗上地皮衣的氣息。不是運進大樓裏花崗岩的石粉的氣味……隻要下雨,隻要有濃重的霧障,走在山路上,那種味道就撲鼻而入。

我撕下一片木耳,用衣角擦淨,放進嘴裏嚼起來,不甜不苦。但是,我嚐出了鼻子聞到的氣味,惟有木耳讓我感到嗅覺與味覺的異曲同工之妙。父親說,生木耳吃不得,上麵有蟲。我從來都沒見過木耳長過蟲,雖然母親也堅持說生木耳不幹淨,但我仍然沒有親眼目睹過它們到底髒在哪裏。

大白狗發現一家人中數我最喜愛木耳,就圍著我不肯走,它望著我,讓我感到它看我時,臉上露出了微笑,並且,它的眼神告訴我,它還有好多話要跟我說。

“這狗見不得人動嘴。”母親以為大白狗像聽見她動鍋鏟時就跑來要吃的那樣,想吃點兒木耳。聽她這樣說了之後,我撕一點給它。狗咬著木耳,叼著不動,兩隻眼睛仍然一動不動地盯著我,大約過了半碗飯工夫,大白狗哼哼起來。“什麼事?”我問它。它放下嘴裏的半片木耳,扯著我的褲管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