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虎狼 (三)
一鳴驚人,典故源於楚莊王。本是個褒義詞,隻是,此刻從符贏嘴裏說出來,卻帶上了一股隱隱的幽寒!
據說當年楚莊王即位之後,國政被權臣把持,於是他便裝作貪圖享樂模樣,終日不務正業。如此暗中積蓄力量足足兩年半,直到有一位重臣氣憤不過,跑到皇宮裏拿不飛不鳴的野鳥來諷喻, ‘有鳥止南方之阜,三年不翅,不飛不鳴,默然無聲,算是什麼鳥?’他長笑做答, ‘三年不翅,將以長羽翼;不飛不鳴,將以觀民則。雖無飛,飛必衝天;雖無鳴,鳴必驚人。’
又過了半年後,楚莊王聯合自己的支持者突然發難,誅殺把持朝政的五個大臣,清洗其所有餘黨,楚國因此而大治,稱雄天下。
“啪!”書案上的燭花炸開,火星四濺。
一枚火星以極其緩慢的速度落向了符彥卿的手背,百戰老將卻根本沒做出任何反應,兩眼發直,麵孔僵硬如石塊兒。直到有劇痛傳入心扉,他才猛地將手縮了縮,強笑歎息:“呼——!這麼快就要開始了麼?為父我還以為至少也得等到兩年之後呢!”
“如果劉承佑是個能耐住性子的,當年就不會明知道他哥哥病入膏肓,還要送他哥哥一程了!”符贏冷笑,看向父親的眼睛,如同夜空裏的星星一般明亮。
“那倒也是,就是不知道他有幾成勝算!”符彥卿輕輕點頭,不知不覺間,臉上竟隱隱露出了幾分期盼。
在自家兒女麵前,他不用刻意掩飾自己的內心深處的真實想法。事實上,即便想掩飾,也掩飾不住。符家這些年來一直在積蓄實力,甚至有時候故意以弱示人,可不僅僅是為了保住當前的一畝三分地兒。符家上下,至少有包括他符彥卿自己在內的一大半兒男丁,依舊記得自己曾經姓李,祖父曾經像李世民一樣被封為秦王,有資格繼承整個大唐帝國。(注1)
“咳咳,咳咳,咳咳……”符昭序好像被蓮子羹給嗆到了,紅著臉,不停地咳嗽。
“小鬼頭!”符贏的目光又被吸引了過去,抬起手在弟弟頭上摸了摸,臉上的慈愛愈發濃鬱。
老狼符彥卿的臉上,卻帶出了幾分不自然。想了想,忽然鼓起全身的勇氣,低聲說道:“小鷹子,抱歉。你上次歸寧,為父,為父本該把你們兩口子多留些時日。隻是,隻是為父怕他們李家多心……”
“阿爺,你說什麼呢,我可是符家的長女啊!”符贏輕輕地回過頭,溫婉一笑。刹那間,竟若一朵綻放的寒梅。
符彥卿見此,心中頓時像被捅了一刀,愈發痛徹心扉。
女兒太懂事了,不用他多說,就明白他想表達的全部意思。可越是這樣,他內心深處,越覺得負疚。
當初與李守貞聯姻,原本就是為了符家。事實上,那個李家兒子,根本就不是一個良配!站在符贏身側,就像一頭掉了毛的野狗與乳虎為伴。這一點,非但符彥卿自己心知肚明,符家上下很多人也洞若觀火,其中也包括符贏自己。
如果當初符贏自己大聲說一句不願意,符彥卿可以對天發誓,自己會盡最大可能推掉這樁親事。然而,符贏卻什麼都沒有說,隻是默默地繡好了嫁衣。
那一年,耶律德光揮師滅晉,劉知遠在太原起兵。符彥卿既不能確定耶律德光會不會突然向符家痛下殺手,也不能保證劉知遠獲勝之後會不會趁勢削藩,多一個盟友,就多一分自保的希望。
上次符贏攜婿來歸,符家通過各種手段,也早已探聽出李守貞造反在即。如果符贏當時向娘家提出避風頭的請求,符彥卿可以對天發誓,自己不會拒絕。那樣的話,李守貞即便造反失敗,朝廷的兵馬,也不敢打到符家門口來,追索李守貞的長子,符贏的丈夫,符家的大女婿。
然而,符贏依舊什麼都沒有說。默默地收拾好行禮,在李氏起兵之前,跟丈夫一道,星夜兼程返回了河中……
“崇訓他不可能留下的!”仿佛能看穿自家父親的心底,符贏搖搖頭,非常平靜地補充,“他雖然是個如假包換的公子哥兒,對我公公卻是孝順得很。哪怕明知道我公公起事沒有多少勝算,也會回去助自家父親一臂之力。所以,阿爺,您不必過於自責。女兒我這不是好好的麼?如果不是借了您的名頭,河中李氏滿門被誅,我這個長子媳婦怎麼可能平安脫身?”
“小鷹子——”符彥卿縱使再虎狼心腸,也終於承受不住。低低叫了一聲自家女兒的閨名,雙目含淚,“是阿爺對不住你,是阿爺對不住你!你放心,阿爺發誓,早晚會替你報了此仇!”
“不要!”符贏忽然大驚失色,猛地上前抓住父親的手臂,厲聲尖叫,“阿爺,不要!您千萬別想給女兒報仇的事情。女兒跟夫家,跟李家的恩義沒有那麼深!咱們符家,咱們符家,也不該為此去冒滅族之險!如果,如果您堅持不放棄,到那一日,女兒,女兒隻有以死相諫!”
說罷,鬆開手,接連後退數步,凝望著自家父親的眼睛,滿臉決然之色。
從來沒見過自家女兒如此失態,符彥卿被嚇了大跳,心中的傷痛與憐惜,迅速消失得無影無蹤,“不要?小鷹,你別急,你說不要就不要!阿爺聽你的,阿爺保證聽你的!小鷹兒,你怎麼了?你今天到底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