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輯(六)(1 / 3)

我們夢中會渴望出現一個勇者,敢於用自己單薄的身軀向整個時代挑戰,在這種令人望而卻步、像沙暴來襲一樣的恐怖麵前獨立支撐,頑強地站立。

會有這樣的悲劇英雄嗎?會的,但他的下場已經能夠預見:被大量的沙塵覆蓋,留不下任何痕跡。結局就是如此。

但是所有人都因為這個結局而恐懼,束手無為,任其發展,那麼人類隻能陷入更加可悲的境地。這就是今天麵臨的一個絕境:或者是碰得頭破血流,或者是花上一生去抵禦,直至犧牲。

在我們的視野中有這樣的勇者嗎?我們寧可相信他的存在。是的,無論多麼猛烈和渾濁的潮流,都會有抵禦者的存在,無論他的結局多麼悲慘—百分之九十九要倒地不起無聲無息,但是仍然會有後繼者。

人和人的差異是巨大的,我們要接受這種差異,嚐試著去理解不同。所謂的寬容就是提防氣量狹窄—自以為是,不願理解和承認人與人之間的差異,完全以個人的經驗去取代判斷,盡管麵對了毫不了解的事物。

我們在生活中會發現,哪怕是很熟悉的一個人,對他的生活細節、脾氣都自認為很是了解,有時對方作出的事情還是會讓人大吃一驚。這時候我們才明白:對他的了解是多麼單薄。要了解一個人,需要詳盡地知道他的經曆,他生活的細節,他的血脈,這一切影響和決定他生命質地的因素。

尋找另類往往也是尋找奇跡的過程,是充分體驗寬容的過程。如果真的有了這種樸素的行事方式,也許會突然變得兩眼明亮,在蒼茫的數字時代仍然會有所發現。

傑出的作品,動人的文字從哪裏來?除了經典,也可能從當代作家中來。我們會再一次回到往昔的閱讀感動中。美好的記憶又一次回到了眼前。這一切都是因為我們的生命走入了那種寬容、樸素以及本真的狀態之中。

當代的傑出作家每每讓人驚訝。他們的表述當然超出了時代的平均數。當我們的閱讀真的遭遇了撞擊,在心靈上引起回響時,也就再也難以忘記。因為最深處的某個地方被輕輕地、或者是重重地撥動了一下。這種撥動碰在我們生命最敏感的一個點上,所以不再忘記。

在個人的閱讀史上,回憶一下,凡是有過這樣的經曆,也就永遠不會忘卻—是誰、在某一個時刻、用某一篇文字引領過我們。隻要曾經有過,即可引為同誌。也許出於某種自尊和矜持,有人不願說出這種敬重,但心裏終究還是沒有忘記。這是一種精神的養育。

是的,時至今日,仍然有一些閱讀會令人產生某種陌生感,讓人打個愣怔。比如文字的縝密,輕而易舉擺脫了不可抗拒的時尚吸力,顯示了風中蘆葦般的頑強。它走在一條相反的道路上:數字時代是匆忙的,它是緩慢的;數字時代是浮躁的,它是極有耐心的;數字時代是不重細節的,它是指認和強化細節的;數字時代是講求粗率或浮華的,而它卻回到了原生的樸素之中。

這種閱讀帶來的品味,讓人久久不能平靜。如果說一個作家寫了三十年以上,對於文字和技法已經爛熟於心,技法層麵的東西早已不成問題,那麼作為一個閱讀者,竟然在這裏無比地折服—這是時下極為少見的。

撫開文字的表層,發現堅實的內質。這裏麵有著怎樣的恪守和堅持,才會讓最鋒利又是最柔軟的東西—語言—呈現出如此不同的麵貌。非同尋常的言說,讓一群群不能幸免的鸚鵡陷入了沉默。

數字時代有尋覓和搜索的便捷,這也讓人驚喜。比如在香港這樣的地方,一個大學的客人住在賓館裏,苦尋一本偏僻的書,百般無奈就寫了一個條子交給服務台—想不到的是時隔兩三天會收到一個包裹,那竟然就是急於要找的書。

原來這本書藏在偏遠的一個大學圖書館,在角落裏安靜地呆著。所有圖書館的電腦都連接了,也就可以在電腦上檢索—就這樣,它出現了。一本書找到自己的讀者是個大事情,讀者本人也欣喜無比。這本書雖然談不上不遠萬裏而來,但也的確經過了很多人的手,曲折地來到了手邊。

然後是一場閱讀。這是一次幸福的發現。遠在重洋之外的作者,是一個和我們差不多的職業寫作者,不同的是他對文字是那樣地敬重,每一個符號落紙,都有過反複的斟酌。寫作對於他仿佛是一場莊重的儀式。這些文字花費的時間比我們想象的更多。

這種寫作,與時下敲著鍵盤聽著音樂,一會兒就撒下幾千字的狀態完全相反。因為敬畏,所以我們也肅然。

平時之所以常常一目十行地看書,是因為也隻好如此:到處都是隨意和放縱,自己或他人的放縱。既然如此,也就不必較真,那樣劃不來—無論是寫作者還是閱讀者,心裏想的全都一樣。這就是對數字時代的報複和回應。

一個令編輯敬重的作家將作品給了一個刊物,卻讓對方連連訴苦:寫得太潦草了,文字糟糕得一塌糊塗,而作家卻讓編輯隨意改動即可—已經授權了,所以怎麼改他都沒有意見。

這在過去無論如何都沒法讓人相信。可是時代變了,躋身於濁浪一樣湧動的文字之間,人們對自己的墨跡既不看重也不珍愛。全都無所謂,那不過是一些可有可無的蝌蚪、方塊符號,它們輕率地、偶然地投射到熒屏上,是由數字組合之後的點陣顯示。

這樣的技術暗示透著時代的涼意。出自肺腑的文字本來應該有燙燙的熱度,可是它們早就冷卻了。一切都不是原來那麼回事了。

可見眼下的難題,就是怎樣再回到手工製作的精美工藝上來,回到那個原始階段,回到勞動的情感上來。這是每一個人都麵臨的問題,誰都難以置身事外。

我們麵對的不僅是浮躁,還有荒唐。

也許進入漫長的、日複一日的勞作才會感受一種沉重。比如花費了二十多年的紙上工作一次性放到麵前,或許會忽略它究竟意味著什麼,並忘掉一個字一個字填在格子裏的過程。它包含了無數個失眠之夜、痛苦和悲歡。二十多年意味著一個幼童成長為強壯的青年,意味著經曆了同樣次數的四季更迭。

文字的跋涉是耐力的積累,是匠心的磨煉,更是愛與知的疊加。護秋人仰望星辰,擁緊蓑衣,是因為對莊稼緩慢的生長和成熟有了情感。比起年輕的大夫,一個七八十歲的老人會更慎重地開藥:加一味減一味,琢磨頗費時間。老人是為醫的一生,所以更加深諳藥性。其實在寫作者那裏,一個字詞就是一味藥,什麼“痛苦”“傷感”“高興”“寂寞”,這些詞以及所有的詞,其實都有可能是致命的。

寫到二十年三十年,甚至更長的時間,一支筆也該慢下來了。出於對語言文字的摯愛和敏感,一個寫作者一會兒瞪大眼睛看著剛寫下的文字,一會兒又撫摸它們。

他像是剛剛結識這些書寫符號不久,還保持著非常新鮮的衝動和驚喜。

(2011年12月18日,根據在湖南文化講堂的演講錄音改寫)

文學:21世紀的印象和展望

今天講的題目是“文學:21世紀的印象和展望”,這個題目很大,講起來就方便。

談到21世紀,就是十來年的中國當代文學的發展,可能許多方麵和廣大讀者的看法是一樣的,因為寫作者也是一個閱讀者。任何一個勤奮的寫作者肯定都是一個勤奮的閱讀者,他會緊密專注地關心、跟蹤當代文學現象。有時候一個作家不願意談當代文學,是因為身在其中不夠超脫。但是心裏的看法還是有的,隻是不談,不把它形成文字。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今天這個話題無可回避。那麼從讀者那兒、從各種渠道了解到的對中國當代文學的看法是怎樣的?很一般—他們覺得我們現在的作家沒有寫出現代作家那樣的大作品,甚至沒有像新時期初期的作家那樣,寫出能夠撩撥社會情緒、激動人心的作品:沒有一部作品能萬人爭讀、奔走相告。

文學不斷被討論的話題就是它的“邊緣化”,它退出了人們生活的中心;進而激發了“中國當代文學死亡”之議—就是說沒有當代文學了。所有這些聲音甚至包括極端的看法,聽來或許刺耳。一個當代文學的熱情參與者、一個勞動者,也會覺得那些議論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當代文學的一個現狀。隻是這裏也有很多討論的餘地,就是說,當代文學還沒有簡單到一句邊緣、一句死亡、一句沒落,就可以把它打發掉。當代文學和很多社會現象、文化現象、精神現象緊密結合,甚至是完全一致的。所以很多人在談到當代文學、當代作家的時候,也需要把眼光放得全局一點,曆史一點。當代生活無論從經濟領域,以及其他各個領域呈現出多元複雜、蓬勃發展一派生氣的同時,也呈現出紊亂無序的狀態,這同樣表現在文學上。

比如說,我們對當代文學的評判,有時候隻看到它缺少力量,沒有過去那種激動人心的對社會的擊打力和推動力,但是忘記了問一下,現在的讀者是怎樣的?他們也和過去不一樣了,許多方麵有了本質的變化,像始終能夠在文字麵前獲得個人的感動能力、有深入閱讀能力的讀者,數量上正在下降。一種文學現象的構成是有諸多原因的,起碼有兩個方麵:一是作家,一是讀者。當看到寫作這一方的變化時,還要回頭看閱讀者,看整個閱讀群體發生了怎樣的變化。因為讀者和作者在深層上是互動和配合的,有什麼樣的讀者就有什麼樣的作者,有什麼樣的閱讀需求,就有什麼樣的文學創造,這是相輔相成的。一個作家缺少了廣大讀者的回應、閱讀的刺激、深度的交流,或者就沒法發動強大的創作機器,這是非常正常的現象。

舉個例子,前不久遇到一個朋友,是寫“文革”之後最先引起反響的作者。大部分朋友還會記得他的小說。今天看它篇幅不長也不複雜,居然會引起那麼大的反響。這對它的作者,對同時期的很多文學青年、很多老作家會形成多麼大的一種鼓舞力量,會帶動全社會去思考文學問題,激發文學生產。這是的確會轉化為一種巨大的創造力,推動新一輪文學變革。一個很早的文學參與者,從七十年代開始發表詩,到今天已經有將近40年的創作曆程。通過實踐可以發現,一個作家在社會生活中扮演的角色是隨時發生調整和改變的。過去的小說出版後產生了影響,作者可以收到一捆捆的信件,每天要用大量的時間拆信回信,因為讀者那顆滾燙的心不能冷落。作家當年到學校裏與學生座談,人多得不得了,他們把他抬起來,用手傳遞,那時候他的體重大約120斤,兩腳不能著地,很窘迫。這表明了他們青春的感動、對文學的向往,不是作家寫得有多麼好。那個時候隻要寫出讓他們感動的文字,他們就給你熱情、給你心靈上的回報,這種回報非常真誠感人,很淳樸。一個作家不從讀者身上獲得感動是不可能的。一個優秀的寫作者,會用更加努力的創作來回報讀者的熱情。

後來電視越來越普及,網絡越來越普及,各種各樣的小報很多,社會充分地激活,各種故事就多了。街頭巷尾傳遞的社會新聞與奇事,比過去多得多,人在社會生活中創造故事的能力和可能性也大大地增加了。也就是說,小說遠遠寫不到的千奇百怪的故事增多了,作家虛構的能力已經追不上了。看街頭巷尾傳播的官場、婚姻、家庭等各種各樣的糾紛、各種離奇的事情太多了。有一次一位哲學家問:現在那麼多的報紙還有網絡,傳出的各種事件比小說奇妙多了,為什麼還要看作家寫的東西?文學還有存在的必要嗎?如果能夠回答這個問題,也就回答了當代文學的大問題。大家想一想,一個寫作者回答一個哲學家關於文學存在合理性的問題,該是多麼困難。現在讀文學書的人並不少,從數量上講,甚至比10年前、20年前還多。在八十年代中期,比較好的小說才印一兩萬本,現在一本小說可以印五六萬本,單純從印刷的數量上看也在增多。再就是報紙連載,刊物發表,特別是網絡—一部長篇小說掛到網上,不出十天,大多點擊量都可以達到八九萬。

再舉一些例子,如果到書店去看,在20年前的書架上,當代小說同時出現的也就是幾十種,現在有上百種、上千種,品種增多了,印刷量有的高達10萬,兩三萬的很普遍。所有的出版都是商業行為,作家寫作可以不考慮商業問題,但出版社那裏,利潤是硬碰硬的,如果沒人買就不會出版。出版社每個月推出那麼多的小說、散文、詩歌,如果沒有讀者是不可能的。於是我們得出一個結論,現在文學作品的讀者不僅有,而且比過去增長了很多倍。既然是這樣,怎麼能說現在沒有人讀文學作品了?但是從另外一個方麵看,很多人都表示了自己沒有閱讀文學作品的欲望,小說創作已經走向了窮途末路。不僅是許多人這樣表達過,即便是寫作者本人也有同樣的憂慮。可以說這是非常矛盾的一個問題。

症結出在哪裏?很大的可能是,由於傳播渠道多了,發行渠道暢通,商業活動劇烈,作品可以在更多的渠道、以更便捷的方法運作。比如網絡和小報都可以連載和刊登,還可以從網上郵寄,書店遍地開花。因為渠道的增多,商品流通的加強,書籍就會更迅速、更簡便地送到不同的角落—這是一個表麵的現象。

雖然閱讀數量增多了,閱讀質量卻在大幅度地下降。我們今天的文學閱讀不是變少了,是變多了,但是那些高素質的讀者、有強大感動力的讀者並未增多。就膚淺的閱讀而言是變多了,比如說用鼠標點一下,在記錄上也是一次閱讀,買一本書根本不看,翻一翻就放到架子上,也是一次購買。書籍一次性送走,出版社的碼洋就有了,但這並不代表把出版物送到了讀者心裏。今天如果把這兩個問題混淆了,就會得出極端的結論,或者說沒有讀者,或者說讀者很多,兩種說法都是不正確的。這裏可以得出一個結論:今天的文學仍然有很多人在讀;今天的深度閱讀在減少。的確,很少再有抱著一本書夜不能寐、讀了以後給作者寫信的那種衝動了,因為深度的交流沒有了,一百人裏麵過去有十個,現在連一個都找不到了。這才是文學的悲哀。不僅是現在,在可以預見的將來,文學的讀者仍然會很多,因為願意閱讀、願意從文字中尋找快感、娛樂和滿足的這種現象,是人類的一個特征。這種現象會伴隨著人類的曆史一直延續下去,不會消失,不會改變。

從發明文字之後,人們對它的好奇心會以各種方式呈現出來,隨著各種渠道和傳播的方便,這種好奇變得更大了。從我們不算太長的閱曆來看,還從來沒有見過像今天這樣,街頭小攤上、書店和網絡裏、收音機裏……這麼多渠道一塊兒推動和傳播文字製品。這麼多文字以各種方式輪番轟炸,人們還不會疲憊,還在接受—一邊抱怨一邊接受,一邊說文學死亡,一邊卻在不停地印刷。這似乎是很矛盾的現象。所以說,讀者的品質和作家的品質是會發生變化的。文學跟人的關係,人對文學的好奇、對文字製品的好奇,仍然會以不同的方式表現出來,所以不必憂慮。真正要憂慮的,是深度閱讀的減少,這才是一個大問題。

第二個問題,文學為什麼不能死亡?因為平時聽到的所有故事、街頭巷尾刺激性的新聞,都不能代替文學閱讀。初一看文學隻是娛樂,讀作品無非是為了有趣—但實際上卻並非如此、不完全如此。看一個通俗電視連續劇、聽一出相聲可能是為了消遣一下;看一本武俠小說也是這種心情。但是看文學作品特別是高雅讀物,心態就有所不同了。我們首先從中享受的是語言本身,那些語言大師、傑出的寫作具有獨特的造句能力。同樣的一句話,傑出的作家寫出來就不一樣,跟報紙不一樣,跟一般的電視語言不一樣,它極其個人化,讀後實在難忘,那種愉悅是從裏往外、從內心深處感受的。說到幽默,這與那種看滑稽劇的哈哈大笑、笑完了大聲鼓掌也不一樣—後者笑完了會有一種空虛感,因為並沒有從生命更深處受到打動。但是傑出的文學作品卻能夠做到,文學語言本身給人的那種享受是不可取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