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也顧不得我們,大步流星出了屋子。
幾輛閃著紅燈的公安車輛在前邊嗚哇嗚哇開道,後邊是一溜摩托車,最後是幾輛轎車。轎車到了招待所大門仍然開得極快,一直開到副縣長腳下才“嚓”一下停住。這時我才發現他帶頭鼓起了掌,旁邊一些秘書和服務員都微笑鼓掌。車門打開,兩個胖胖的人走下來。後邊的轎車出來一胖一瘦兩個人,大概這就是那兩位廳長了。
兩個胖子彎著腰,請廳長進招待所。這時李副縣長湊到跟前小聲咕噥什麼,一邊用眼睛看著我和朋友。那兩個胖子隻聽了一兩句就揮了揮手。副縣長退到一邊去了。
他們目不斜視地往前走去,當走過麵前時,我立刻聞到了一股濃烈的劣質香水味。
他們剛過去,那些隨行人員、招待所服務員就跟上去。副縣長走了兩三步站住了,轉向我們說:“報告領導了,領導知道了,太忙,晚上會來看望你們……”
朋友說:“不要麻煩了,我們晚飯後還要出去……”
副縣長把我們領到招待所的一間小餐廳裏。裏麵擺了很多塑料花,同樣有一股劣質香水味兒,卻掩不去海產品的腥氣。幾隻蒼蠅在飛動,一個服務員正竭盡全力拍打驅趕。她一見副縣長走進去,立刻把蒼蠅拍放到身後,伸了伸舌頭。桌上已經擺好了酒杯,餐巾被折成仙鶴形,插在杯子裏。
副縣長說:“薄酒一杯,不成敬意。”
端上來的都是海產品。副縣長不斷地敬酒。我和朋友平常滴酒不沾,可這會兒對方用一套連一套的祝酒辭來勸喝,我們隻得喝了幾杯。他一邊說話、喝酒,一邊不停地剔牙,後來往地上吐起來。他見我們不怎麼吃喝,就索性自己大吃大喝起來,滿臉紫紅,滔滔不絕,還伸手摟住我們嚷叫:
“夥計,在這一圍遭,一些項目都統歸我管了。你們有事兒隻要告訴我一聲,什麼都好說,用車吃飯住宿,嗯,以後有時間就把夫人什麼的領來一塊兒玩……”
女服務員拿來濕巾,副縣長一歪頭看見了,說:“媽的,宴會沒完就上手巾,媽的!”
服務員伸伸舌頭離開了。
“別見怪,小地方的閨女就這副熊樣兒!”副縣長說。
夏令營紀事
公司在島上出麵接待的是一個主任。夏令營的同學們一上島,主任就急於和領隊的女教師交談,說這是老總的意思。老總沒有來,老總太忙了,但是老總對這次活動要多關心有多關心。他的語氣讓人十分感動,雖然女教師對他那雙不斷往下瞥的目光有些厭惡。他最後說:不過一切還都說不準,誰知道呢,也許老總在最後的日子有了時間,還會來島上接見夏令營的老師和同學呢。“唉,他實在太忙了,太忙太忙了……”女教師說不要驚動你們領導了,這樣已經添了不少麻煩了。那個主任油頭滑腦,連說客氣客氣……
登島之後女教師很快注意到:圍在主任周圍的都是一些打扮怪異的人,他們都喜歡穿中式服裝,白袖口、布紐扣;有的胸前小口袋上還係了懷表—原來這是人家公司的製服!他們不僅穿這樣的服裝,而且不是留了分頭就是剃了禿瓢,每個人都配備一部對講機,常常在屋子外麵大聲喊叫,說一些很難懂的怪話和髒話。女教師很快意識到他們不能住在公司提供的客房裏了,於是讓夏令營的人都住隨身帶來的尼龍帳篷,宿到海邊上去。同學們都這樣做了,唯有隨同前來的那些男女教職工拒不聽從,他們依然住在別墅中。
過了不久,那些住別墅的人就吵起來了。其中的一對夫婦追著打,男的追上女的,不由分說就把她頸上的一條金鏈扯下來,一抬手扔到了海裏。女的哇哇大哭,在海灘上打滾。這一切都是在同學們眼皮底下發生的,女教師十分痛苦。她明白這個夏令營已經毀掉了。
她與同來的老師商量了一下,決定跟公司的人打個招呼,盡快離開這個島。誰知公司的那個主任聽了立刻不高興了,說這裏的許多事兒還沒有了結呢。什麼事兒?他們說吃住的事兒。女教師急了:“不是說好了都是免費提供的讚助嗎?”主任笑了:“這不假,不過總得走賬啊;再說老總說不定還要來呢,他要接見你們呢?我們老總大老遠的來了,你們倒不在,這個我可擔當不起!求求您了,好歹再多住些日子吧……”
這番話的一大半兒她聽不明白,不過她知道馬上走開已經是不可能的了。那就隻好忍耐了。
這段時間她把所有精力都放在學生身上,再不敢有一點疏失。島上風和日麗,大海藍如錦緞,隻可惜這些已經全無意義了。同學們常要慌慌地躲閃什麼,因為那些公司的人說不定就從哪裏鑽出來,高興了就赤身裸體往海裏跳。女教師不得不一次次找那個主任,希望公司的人能考慮一下孩子們。對方十分客氣,簡直是客氣得有點過分了,嗬著氣對她說話:“實在對不起啊,真是對不起了!這裏有些人的素質真是很差很差呢,很差很差。我要好好訓他們一頓,你也可以當麵多提意見—說真的,你說話他們還真聽得進。”女教師認為這種答複雖然有些可疑,但總算令人滿意。
可是後來她不止一次看到了類似的粗魯現象:有個家夥就在離男女同學們不遠的地方裸泳。待那人穿好衣服要走時,她就迎上去,很嚴肅地提出了警告。誰知那人聽了她的話,甚至比那天的主任還要和藹,談吐就像說悄悄話一樣輕緩:“是—嗎—?真是不知道。那好辦啊,以後穿好了衣服再下水就是了—如果讓您看見了那玩藝兒,如果它一下翹起來,那就糟了……”
女教師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睜圓了眼睛盯了他兩眼,走開了。那個人在後邊喊:“什麼時候需要咱幫忙,千萬告訴一聲啊,千萬不要客氣啊!千萬不要虧待自己啊……哈哈……”
也就在發生了這件事的那天下午,幾個同學又被礁石後麵的兩個人給嚇得麵色煞白。當他們知道那裏正在發生什麼時,呼一下跑開了;跑開十幾米又癡呆了一樣僵在那裏。問他們,他們什麼也不說。女教師正疑惑,有個男同學自告奮勇說:“媽的我不怕,我去看看!”
他去了,又很快回來,臉不紅心不跳:“什麼呀,人家不過是在幹那事兒……猜猜是誰?那女的是和咱們一塊兒來的……”
她趕忙製止他說下去。
可是後來男同學把那天看到的事兒全抖落出來了。夏令營的同學一連幾天沒有什麼聲音,精神都不太對勁兒。女教師明白這種情況再也不能繼續下去了。
她馬上找公司主任要船—因為來的時候是公司派船接的,回去也隻能找他們。主任非常為難地攤手:“我實在沒有辦法,島上所有的船都派出去接重要客人了—是什麼客人你們明天就知道了;還是等一等吧,到了明天你們會高興的,這個我敢保證。”
第二天下午果然熱鬧非凡,許多船把小小的簡易碼頭塞得滿滿的。一會兒工夫,有兩個大一些的船上開下了兩輛轎車。轎車直接開到岸上,一群人圍在左右。車子幾乎沒怎麼停留,一直向著別墅開去。夏令營的所有同學都被這熱鬧吸引了,長時間圍在碼頭上,女教師費了好大勁兒才讓他們走開。
傍晚時分,那個主任特意來到營地上找女教師,說今天有一個晚宴,請她一定參加一下—是個很重要的活動,市長都來了,他們老總就是陪他來的,“老總和市長得知您在這兒,很重視,說一定要見見您……”
她說:“對不起,我要和孩子們在一起;再說我不認識他們。感謝你們的好意,我還是不能去。”
主任用力地看著她,好像在極力忍住什麼,再一次邀請;當她又一次拒絕時,他的臉色就非常難看了。但他隻離開了一小會兒又重新轉回來:這次是和市長的秘書一起。秘書對她說:這可不是一般的吃飯,而是領導要借這個機會了解一下教育工作—“請您務必去一下了!”
她隻得讓另一個老師照應一下孩子,然後隨他們走了。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她無論如何不會相信在這個荒島上會有如此盛大的晚宴。她走進的是幾幢別墅中最大最奢華的一個,剛跨入的大廳令人眼花繚亂。她心裏想,這可能是她十幾年來—不,簡直是她一生中看到的最奢侈的一個大廳。它的麵積約有二百平米,橡木地板光可鑒人,高級手工純毛地毯、西式大壁爐,都是以前從未見過的。她忍住了心中的驚訝,垂下眼睫坐在了指定的位置上。這是一張長條西餐桌,上麵鋪了雪白的亞麻桌布,每人麵前都是一副鋥亮的銀餐具。她發現桌旁有兩個人對她流露出特別的、有所節製的熱情:他們隻用目光、用偶爾點一下的下巴,向她表示了一種歡迎合關照之意。她猜想他們就是所謂的“老總”和市長。
席間的介紹證實了她的估計。老總不足五十歲的樣子,留了光光的背頭,人很瘦,麵色有點發青。他的那雙眼睛距離很近,眼皮奇怪地雙著。緊挨他坐的就是市長了—以前好像在電視中見過,不過印象已經不深了。他也不太胖,臉色非常紅潤。她注意到他的兩個眼角耷得非常厲害,不笑的時候顯得十分嚴厲。他正專注地聽一邊的老總介紹女教師,微笑點頭,偶爾抬頭看她一眼,目光十分溫和。她覺得奇怪的是,這個老總為什麼要專門介紹她、並且對她的情況如此熟悉?這使她稍稍有些不安了。
開始上菜了。每一道菜都是中餐。原來除了桌子和餐具,除了特別豐盛的飯菜,這兒和其他的一些宴會並沒有什麼兩樣。真是太豐盛了,有一些菜肴顯而易見不是這個海島出產的,所用的酒水大部分都是進口的—“你知道嗎?那一瓶要上萬塊呢!”她旁邊的一個人說。她好奇地問是多少塊?他說至少也要一萬五千塊吧—“誰知道呢,也許還要貴。”
公司的那個主任看看老總和市長,對她說:“怎麼樣,請您簡單談一下夏令營的情況,還有,教育方麵的……”
他的話很快被市長打斷:“吃飯吃飯,隨便聊一些輕鬆的話題吧,這個等我飯後與老師個別談吧。”
老總立刻迎合:“就是嘛,幹嘛搞那麼緊張?”
整個宴會期間輕鬆愉快。當然,她一開始還是有些緊張。這兒除了老總和市長,其他的人都有些拘謹。但這氣氛隻維持了很短的時間,因為老總和市長帶頭說起一些笑話,大家很快就活躍起來了。市長跟身邊的老總叫“連長”,女教師還以為是一個外號,旁邊一個人及時對她解釋:他以前真的是村裏的民兵連長。她明白了。
宴會之後連長招呼著跳舞,大家也就隨他去了。她正要告辭,有個聲音卻在後麵叫她。原來是市長。他看看手表,說到外麵隨便走一走得了,跳什麼舞啊!她不便拒絕,隻好隨他往前走。
他們沿著一條沙石路往前。這條路在月亮的照耀下顯得那麼潔淨。市長不太說話,這使她有些不自在。她想找些話來說,可又不知從哪裏談起。市長咳了一聲,伸手梳理了一下背頭,站下了。她隻好也停住腳步。
“我們總是把生活搞得急急匆匆的,其實有多少是有意義的呢?可歎。”
他說完重新往前走去。
她本來想說一句:你可沒有權力這樣說,因為你肩負的責任很重。除非你從這個位子上退下—其實也不是這個城市的人讓你在這個位子上的,而是別人,是一些與這個城市無關痛癢的什麼人……她隻這樣想,當然沒有說出來。
市長又轉臉說了一句:“其實我最羨慕的倒是你們的職業—不過誰理解我呢?”
她終於再也忍不住,脫口而出:“你這是假話。”
市長站在了那兒,看來是絕對不想再往前走一步了。他定定地望著她,那目光裏漸漸泛出一種無可奈何的、乞求的意味。這樣看了一會兒,他才重新往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