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上路後,仿佛被一種即將重逢的幸福所籠罩。我加快腳步,一意向前。是的,讓我離開吧,就是現在,這樣的時刻,我隻有離開—還是我的東部,我的沒盡頭的旅程。很快到了那片平原,然後向西、向南。塌陷地沒邊沒沿,我小心翼翼繞過那些裂縫、蘆葦和水窪。那些極其可疑的水窪,我從來沒敢喝上一口。實在渴了就設法找一個村莊討一碗水。大娘端著粗瓷碗的手啊,我會一生謹記。這一路上,奇怪的是贈我一碗甜甜淡水的都是一位老人。年輕人哪去了?他們為什麼對一個流浪漢如此冷漠?我深信,隻有兩手顫抖的老人才知道一個人的奔波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不知走了多久,當我覺得一張臉都被烤成了黃銅色、散發出一種焦味的時候,目的地也快到了。
我不能阻止自己的蒼老,正像不能阻止對你的思念一樣。它將伴隨我。在這破衣爛衫的行人之中,我悄藏了自己。眾人踏起的塵埃遮去了渺茫火熱的目光。我追尋著你,望向高原,那是你的一片蒼茫。我寄希望於無形無跡的溝通,於午夜聽你長存不息的籲歎。不能忘記那聲音,是它幫助我戰勝倦怠,勾銷繁瑣。有時接近了,感到了,有時候又離你那麼遙遠。還記得嗎?你孤傲的額頭永遠昂著,晚霞使它泛出光澤。許久許久了,不需記住,也不需遺忘。我不會踏進你的世界,不會踏破它的完美。這條旅途長得令人心寒,背負一個背囊,尋找一個奇跡。你真的是一個奇跡。你讓各種各樣的誘惑變得一錢不值。一個天性頑劣和微不足道者,由於遭逢你結識你而足以改變品質。這就是人的幸與不幸。原來一個人最重要的就是—追尋。
隻是若無其事或毫無緣由的一瞥,就被擊中了。致命一擊。隻一瞬就決定了一生的命運。他一生跋涉的痕跡,會像衛星環繞之軌。雪夜裏的一團火焰、陰霾中的爍爍星光、饑渴中的甘霖清泉,都是這個追尋。也許你微笑著說過一句話,那時甚至沒能看清你的麵龐,隻記住了你那長長的內眼角。你讓我出奇地軟弱又出奇地堅強,不停地毀壞又不停地創造。你召喚出全部的惡和全部的善,同時又積累起它們的所有,就像積累著對你那長長的內眼角的懷念。這懷念讓人灼熱難耐,把人燒成了赤炭。每一天,當它的顏色染出一個溫暖長夜,你就好好地安眠吧。在溫暖的冬夜裏你要過得幸福。而我呢,牽掛一個傲慢的人有多麼幸福!這幸福在無望中變得強烈。我相信塵埃遮蓋下的這片行人,除我以外,還會有人心懷這滾燙的懷念。在雪天,在夏日,在陰雨連綿的晚秋,在蘇醒而幹燥的春天,我都擁有同一種懷念。
我編織著一個個類似的故事,把它刻上心扉。我唱了無數支歌,隻不唱心中的隱匿。直到有那麼一天,當我告別人世的時候,才把它化為最後一聲歎息。與他人不同的是,你沒有給我留下任何創疼,因此我沒有包裹傷口。我唯一不安的是無望的嬉戲,那時我是一個地地道道的窮人,嬉戲結束時才變成了一個富翁。也許沒人像我那麼自信那麼富有,又那麼慷慨大方。這一切皆因你的支持,它讓我無所不能。我可以忍受一切擁有一切,向一切挑戰。真的,我的友誼無所不在,愛無所不在。我要求自己為你而真實,盡管你對我毫不關心。可是我對你卻從不失望。你裝在我心中最安逸的一個角落,我正忙著為你而證明。旅途上我常常被擊垮,饑餓使我不能伸展臂膀,站都站不直。黑影糾纏我,而我在無可挽回的頹敗之中,總能一次次看到你。這就是神奇的力量。你總是在我最需要的時候,伸長了那對目光。記得那一天你兩手插在衣兜裏,在一條斜坡路上由西向東走去—我在與你平行的另一條路上,一轉眼看到了你:穿著海軍灰上衣,兩條短短的辮子。像往常一樣,你沒有刻意打扮自己,稍微有點黑的臉龐上,是遮掩了的驕傲神情。你從何而來?來自東方還是西方?或來自遙遠的海北?我永遠懷念這次結識,它會化為一封長長的情書。我沉湎其中,時有苦痛煎熬、歡樂迷惘。我相信唯一的意義來自忠誠,所有的高貴滋生於忠誠,而卑賤必定連接著背叛。我的嬉戲和各種各樣的訓誡,留下了諸多悲涼,以至於寒氣侵骨,使我病痛、窮困、沮喪。我需要花上雙倍的力量振作自己哩。對於我,複蘇的方法隻有一個,那就是追尋你的目光、你的身影。多少朋友,還有我的親人,都對我的跋涉迷茫費解。他們不知道你的目光,不知道它離我多麼遙遠又多麼切近。
我正在走向你。當那一天到來時—也許它永遠不會到來—也許會再次致命地給我一擊。我心中盡可能保留著更具體的回憶,回憶乙地或甲地,一個似乎與我沒有多少關聯的話題。你微笑著,火熱的臉龐微微發紅,你的某種神氣蠻像某一隻小狗,像蜀葵和鈴蘭,像雨後開出的第一朵薔薇,像兒童在荒原上看到的一束成熟的懸鉤子。接下去是一些冗長的故事,有人為你徹夜不眠,寫下了一尺高的信劄,以死相逼,為你癡走,離別時眼淚成河。可是我不吭一聲。我安靜地看著你的身影,看著你走出大門。沒有發生任何故事,內容純潔深沉。一張白紙可以塗抹最美的圖畫,也許已經塗完,也許才剛剛開始。它由一種特殊的藥水畫成,隻在一種機緣裏顯現一派斑斕。你是無所不在的力量,你是冥冥中給我的第一次啟迪,也是最後一次。我在荒原上每一次搭起帳篷,都會變成兩個人的居所。這兒沒有喧鬧,遠離人聲。一片荒草中挺起了幾棵早熟的堅果,我把它摘下,咀嚼,生澀中品出一絲深長的甘甜。想起那一座邊城,高牆外,一片果園一片梯田,一個渾濁的水潭。那兒留下了你的腳印,也留下了我的。我像一個徘徊癡童,你像一支結冰玫瑰。人都說你隻在冬天裏美麗,當春天和夏天來臨時,迷人的枝葉就要消失淨盡。眼下就是這樣的一個夏天,燥人的熱氣燒灼著整個世界,可我仍然能看到你那一對目光……起風了,帳篷邊角不斷被撩起。我不得不用力拽住,拴上繩索,用石塊縛在繩子一端。這一次我來到了一個特殊時刻,處在了十字路口。我看到的夠多了,聽到的夠多了。我明白這可不是旅遊,這是窮人的目擊。在路上,誰替我們分辯?誰給我們呐喊?誰來傾聽忠誠的訴說?然而,這個時刻我沒有讓迷惘和失望攫住,隻有雙倍的忠誠。我懇求你的目光照耀我。這是一個忠誠的故事。我直接走進這故事。我將把一個生動和一個真實活活托起,安放到你的胸前。帳篷搭好了,它盛滿了黃昏的思念。我發現一切的追尋都與你在一起,我們不論隔開千裏萬裏還是緊緊相依。這一路啊,暫且當成一個隱秘存放起來吧,守護,小心翼翼。當我真的讓人失望和唾棄之日,也就是失去你之時。遠處的打工者還在匆匆趕路,黃昏的光色下,我一直看著他們染成土色的頭巾。
必須加快腳步
在這片可怕的熙來攘往之中,在這茫茫不見邊際的荒野之上,好的旅人總該有什麼護佑啊。可怕的陌路,如果連流浪漢也感到了惶恐,那麼也就真的無測了。不可逆轉的命運之途,冥冥中的神奇之手,這時正把我揪得好緊好痛。走向哪裏?像黑色泥流的衝刷,像貧窮苦漢在山坡河套裏展開的奔突。我看到包著頭巾、拉扯孩子、滿麵蒙灰、雙腳裸露的流浪者在田野上,在有路和沒路的地方隨處流淌……他們不得不一次次繞開塌陷的坑坑窪窪,可怕的曲折地裂,還有那些所謂的開發區圍起的大牆—無論走到哪裏都可以看到圍起的大牆、架起的鐵絲網,往裏望一眼都是長了茅草的土地,土地當中稀稀落落蓋了幾幢醜陋的房子。這就是“開發”。“開發”就是荒涼,就是無望的等待。大牆內偶爾也響著隆隆的機器聲,那是忙著給土地開膛破肚。好端端的泥土被剖開掘開,最上一層鬆軟的棕壤給弄走了,露出帶著薑石的黏土。這些潮棕壤,一代一代耕耘的沃土,就這樣被那些真假鬼子糟蹋著,由一兩個心懷鬼胎的家夥出賣著。這當然等於兄弟姐妹遭受淩辱,滿頭白發的母親忍受切割。但我不能在阻撓回環中迷路,而必須向前。我隻有走,隻有走。當我繞開這一道道大牆時,一個念頭不可遏製地纏住了我—我正繞得越來越遠,我什麼時候才能找到那條歸路?
還有,此一行我僅僅是去尋找故園,還是為了完成一個人生最重大的決定?這個念頭從我心中萌生了多久,又何時決意?
我身上一顫。
好長時間我一步也沒有挪動,就那麼站定了。是的,我在回避什麼……有意無意地回避一個令我膽戰心驚的命題。這與一個憂鬱和執著連在一起,從未變更。我在回避自己,回避一個幹脆的回答。此刻我才明白,這正是一種軟弱無力和膽怯。我在遊蕩,晃動,猶豫,許多事情還沒有理出頭緒,故而害怕麵向那對純潔無欺的目光。
我不敢正麵迎向這對目光。我的軟弱和愚蠢,彷徨和遊移,將使我又一次失去,這是不可饒恕的。那些流氓、騙子、卑鄙的小人,他們從來不敢麵對這樣的目光。而我是不願被詛咒的,起碼不願被這樣詛咒。圍繞一段極其特殊的人生光陰,我已經徘徊得太久了。也許我麵對的真是一種罕見的繁複無緒,但作為一個人,事至今日,我當有能力做一個回答。
是的,我屬於這片蒼茫無邊的土地,無論如何,這是確鑿無疑的。這是由血脈所決定的。我已經不能懷疑,也沒有時間—既然如此,我的未來隻能作出這樣的選擇—實際上這個選擇已然作出。
我將回到自己的本源。我用了近二十年的時間,一次次告別了我的城市;從今以後,更長的告別才算開始。我以前曾試著走開,但最終都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失敗了。我知道冥冥中還有一個真正的大地的女兒,她在那兒等待。
但我必須到那裏去了,必須加快腳步了。我該好好盤算一下剩下的路程了。
女棋手的約定
一
我睡不著,爬起來久久走動。我在看閃亮的星星。對星空的凝視讓我想起了一個人的眼睛—想起了一個女棋手……我記得兩人曾經約定帶上背囊和帳篷,一起到森林裏去。這個動議多少有點即興色彩,可當時也的確是出於內心裏的某種渴望—一個人實在沒法兒忍受日複一日的陳舊故事,於是就需要改變,需要移動,需要到遠方去,去再次經曆和驗證這個世界。這個世界,有多少新鮮的東西讓我們渴望,又有多少陌生的一切讓我們驚訝,這就是我們永恒的欲望—盡管我們後來沒有成行,但彼此仍然沒有忘記那次約定,它對我們大概仍然有效。當時她正忙於著手備戰,要幹掉北方城市裏的一個“同道”,那是個大胖子,多少年來一直是棋壇一霸。女棋手把他比喻成“北方的一頭棕熊”。那麼她自己就成了一個全副武裝的獵人,而且是個女的。那頭棕熊如果知道了她的比喻一定會忍俊不禁。那個胖子與她對弈的時候,比如說戰事正酣的一刻,敢不敢突然把棋盤掀翻?假如他愛她的話。但我相信不會出現這種突如其來的詩意。任何事情都有一個界限,有規範和常識,還有傳統,一個人一旦違背了這些,回到了孩子般的純真,就會變得荒唐不羈,近似於瘋狂,就會受到懲罰。可是女棋手在那種嫉恨、較量和暗算之中,的確也讓我看到了類似於羨慕甚至是崇敬和愛戴的情愫。就是因為這個胖子,我們的約定才被一推再推,最後倒是我一個人背著背囊走掉了。這樣也好。這世界上很多故事看上去都是相似的,帶領一個美麗的或特殊性的女性四處遊蕩,既浪漫又危險。我在旅途上就的確看到了一對對的流浪者,他們既不是夫妻又不是同學師友,隻是一些萍水相逢的異性伴侶,一塊兒往前,一塊兒尋找食物,做著自己願做的所有事情。他們是這個世界上一些幸運的人。
二
還是忘不了她,就是脖子很長個子很高、穿著一雙小馬靴的女棋手。我當時一眼就看出她是一個非同凡響的異性。果然,我們溝通起來很容易,彼此沒遮沒攔地談了很多,非常放鬆愉快。她那一對明亮的眼睛忽忽閃閃,像是毫不費力就看穿了這個世界上的最後一道隱秘,自得而又直爽。她頎長的身材,談吐的習慣,也似乎都表明了一種光明磊落。她是一個富有成就的女人,一個成功者。她的棋下得不錯,在那些大城市,一場賽事下來,總有好幾個人給她獻花。當時我們都覺得有點奇怪,那些歌唱家,舞蹈演員和運動員才經常接受一些塑料花,那是再平常不過的事了。那些假花散發著一股不祥的氣味,不過顏色還是滿鮮豔的。在閃光燈下它們簡直是真偽莫辨。不過對於很多真正的智者而言,他們這一生連塑料假花都得不到。他們隻是一些在黑暗隧道裏默默掘進的人,滿臉塵屑,連一個防塵過濾器都沒有,最後十有八九得一個矽肺,死的時候滿臉青紫。
女棋手平靜坦然,還有她光潔開闊的前額,既引人喜愛又讓人尊重。好像彼此都憋了一肚子話,恨不能一下子吐出來,我們一有機會就在一起交談—很少談專業方麵的事情,而是扯些雜七雜八。她下的那一路棋對我來說一竅不通。有一次她不知怎麼聽人說我有一個“旅行的嗜好”,就眨動著那雙又聰慧又有點傻乎乎的眼睛,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