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撫好這十戶人家之後,又是十戶人家,接著換一波還是十戶人家,簡單的工作,周而複始,從上午一直到下午,別人覺得枯燥的工作,在沈星看來不過是“終於又消耗了一點時間”而已,盡管不是甘之如飴,卻也樂得自在。
“小星子,來。”
沈星正準備教導新一波流民順口溜,聽到身後有個熟悉的聲音在喚他,回頭一看,是頂頭上司趙明誠,一身緞子官服,最低等那種,頭上戴一頂灰色小帽,臃腫的身軀因近來煩累過度細了好大一圈,脖子上泛起兩層薄皮褶子,滿麵風霜,分明四十歲的年紀,看起來卻猶如五十開外。
對這個人,沈星是非常尊敬的,同樣是個凡人,趙明誠卻憑著一身管理的本事,很得朝廷和修家看中,在海晏縣有諸多關係,凡人幾近無法存活的事情就是他告訴沈星的。
有句並不時興的話是這樣說的:“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賣紅薯。”趙明誠明明知道必死,還能堅守崗位,隻為能叫更多的凡人死得更加平靜一些,單單這一份節操就值得沈星尊重,更別說他待沈星確實不錯。
小跑到趙明誠身前,沈星伸手按住不斷從腦袋上下滑的小帽,人畜無害的笑起來,一雙清澈的眸子彎得水波粼粼,兩排大白牙咧得能在陽光下泛出光來,“嘿嘿,趙大人,有事兒您說。”
“嗬嗬,沒事兒,我就四下看看,有什麼需要盡管跟我說,能辦到的我都幫你辦了。”趙明誠嗬嗬笑道,眼見身前這個比自己矮了一個頭的小子的笑容發自內心,不由得神情劇烈變幻,有話要說,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如果說趙明誠給沈星的感覺是尊敬,那麼沈星給趙明誠的感覺就是震撼了。
你媽,一個十三四歲的孩子,得知自己必死無疑,竟而毫無所動,不,應該說動了,但比沒動更恐怖!就是那麼笑著,然後說了句“哦,我知道了”,然後……然後就沒有然後了,該幹嘛還是幹嘛,連一滴眼淚都沒流過,死亡在他那裏就像個拋棄他的後媽,千方百計找到他,他卻一點感情都沒有!恐不恐怖?
當初朝廷發文征召幫管時,趙明誠看沈星這小子挺對眼緣,為人親和又客氣,留著也就留著了,沒想到這小子竟而是個怪物,真是大大出乎趙明誠的預料。
不過也好,這世道,瞧瞧朝廷,看看軍隊,再瞅瞅世家,抬眼處就是密密麻麻望不到邊的流民人潮,當真信了那些人說的那些話,集體朝一個必死的結局蠕動,那些人做的那些事兒不是比怪物還要恐怖?一個小小的性格怪物又算得了什麼?
想著想著,趙明誠釋然了,既然如此,那就能幫一把算一把,至於這小子能不能活下去……天知道!
沉吟半晌,趙明誠釋然地笑了,笑得沈星不明不白,隻好也跟著笑笑。
趙明誠道:“待換了班,到我帳篷來一下,有事兒交代你。”
沈星不作他想,點點頭,笑道:“成,換了班就去。”
隨即趙明誠轉身便帶著兩個跟班走了,不知道為什麼,沈星總覺得趙明誠欲言又止,恐怕不單單交代事情那麼簡單,方才趙明誠說話的語氣,與自己上輩子臨死前交代遺囑極為相似,但具體是什麼,沈星又百思不得其解,轉念一想,反正都要死了,想那麼多幹啥,索性拋到一邊,繼續教人唸順口溜,消磨時間。
等到天色陰沉如墨,換班的人才來到,人人一副渾然不知必死的表情,幾個人圍在一起暢意地述說著等自己到達集中所後要幹什麼,因為幫管算是小吏,在集中所中具有優先挑選地段的權利,所以大多說的都是挑一塊怎樣的地方,山要什麼樣的山,水要什麼樣的水。
在一旁默默地吃著晚飯,聽著他們的高談闊論,沈星內心不禁深處湧起難以言明的酸澀,平日覺得還算可口的飯菜,此刻竟枯草毒蒿般難以下咽,他站起身,收拾好東西,也沒跟人打招呼,悄悄地就走了。
他準備先回趟自己的帳篷,洗個澡,然後再去找趙明誠,看看趙明誠打算交代什麼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