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輕的港片和很重的人生
另表情
作者:李驍軼
有一回,跟一位香港的電影編劇一起吃飯,席間,他考了我們一個問題:所有的香港電影裏麵,刨去日常口語,出現最多的一句台詞是什麼?
我們給出了五花八門的答案,但是沒有一個命中。編劇說出答案後,眾人麵麵相覷,仔細一琢磨,這不隻是合理,更嗅到一種前所未有的“香港感”。
這位編劇說的是——我冇得揀。意思就是,我沒有什麼可以挑選的了,走上這條路,我沒辦法。
看似不經意的一句話,香港的情懷,蔓延得淋漓盡致。
古惑仔在麵對命運安排時候的沒有選擇;警察在麵對情與法對峙時候的沒有選擇;家族繼承人在妻妾成群中的沒有選擇;窮人在身體和精神的折磨中沒有選擇;商人在股市崩盤的漩渦中沒有選擇;誌明和春嬌在日常的庸碌和瑣碎中沒有選擇;宮廷中的勾心鬥角爾虞我詐沒有選擇;至尊寶手握月光寶盒,在他錯過一份真摯的愛情時,也無從選擇……
“我冇得揀”,把劇中的人物,燃燒起來了。因為,這是命,是天意,仿佛香港人的價值觀裏麵,世界上所有的生與死、喜與悲,都是夢想描摹和人性失守的作對,而且,作對得步步驚心。
一個城市裏麵的人生,有千百種,但就是這種心態和“既接受命運,又義無反顧”的矛盾態度,把香港這座城市燃燒起來了。因為,生命在於折騰,無糾結,不人生。香港這個半中半洋、既拜金又實用主義的城市,放大了這種糾結,每個居住於此的市民都走上了一條“無間道”。
“我冇得揀”在香港的電影場景中,其實潛台詞都是“有得揀”,大多數情況下,隻是劇中人物為自己的選擇尋找合理性的一個借口而故意否定其他可以走的路。比如,警察丟了槍,因為“冇得揀”,往往就私自行動去尋槍,然後才發生了警匪火拚、殺人滅口之類事件。丟槍的警察完全可以承認自己的過失,然後,聽從上級安排,正規搜尋,而沒有必要自己一個人用“無路可走”來嚇唬自己,伸張一把英雄主義,順帶破點常年破不了的案子。
但我覺得,正是這一點,恰好說明了問題:冇得揀,逼向絕路,是一種香港氣質,一種港人的精神向往和寄托。在一個多元、包容的社會裏,平時人們生活得太“有得揀”了,所以大家在精神層麵才需要來自己逼自己一把,催生了一種難能可貴的香港精神。
在泡沫一樣生產出來的港片中,不懂香港的人,或許隻會記住“做人呢,最要緊的就是開心。餓不餓,我給你煮碗麵”,但是“冇得揀”的香港精神,卻被不自覺地植入到真正的香港人的成長經驗中。這,就是很輕的港片和很重的人生之間的區別。
“冇得揀”的真誠之處,在於它收斂了悲戚,流露了無奈中的悲壯和苦澀中的微笑,仿佛這個人,走上這條路,雖然可能前方是萬丈深淵,但他始終還在守候著一份淡淡的希冀,哪怕是幻想。
我時常想,假如有一天,我們“冇得揀”了,那麼接下來,除了要義無反顧、勇敢地走向前,可能還要學會珍惜,珍惜你目前“可以揀”的,要知道,你所浪費的今天,正是昨天死去的人奢望的明天;你所厭惡的現在,正是未來的你回不去的曾經。
(司誌政摘自《女友·校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