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那畫日日懸掛書房,成為他生平唯一至寶。
而今夜,他去看她。
素玄目光變幻,看著身前女子,這幾年,他常去看她,但都是獨往獨來,從未邀請過任何人同行,也不覺得任何人配站在她身前,然而今日卻鬼使神差般,出言邀請,話出口時,他自己也嚇了一跳,然而再想收回已來不及了。
他也不打算收回,他一向對自己的言行負責,哪怕那是錯的。
這一路上,他始終在想,對於看來散漫實則還算謹慎的自己,為何會有此荒唐之舉?然而隻是那一刻,她轉身而去的背影,竟令他心中一動,仿佛有什麼久遠的記憶在那一刻重來,敲打了他的意願,讓那邀請,脫口而出。
他輕輕的笑起來。
無妨,既來了,也算有緣。
馬蹄聲疾,恢恢長嘶。
他抬頭看看,笑道:“山路崎嶇,馬不能行,步行吧。”
素玄牽著秦長歌手指,在崎嶇的山道上奔行。
瀟灑君子,傳聞中風流而不下流的素玄,伸出的手,確實隻輕輕拈住了秦長歌的素指,指尖相交之處,暖流湧來,秦長歌隻覺身輕如燕,飄然欲飛。
真是一種奇怪的感受,暌違二十三年,當年輕功絕世的她,依稀也是有這般功力的,素玄到底師承何人?能和千絕門傑出弟子相比?
月華如水,共漫天星輝相連相映,金波銀漢,浮天無岸,霜白月色如牛乳瀉下,照亮密林森森,山路蜿蜒,白衣素裳的男女,相牽飛行,宛如東海浮槎安期生,伴同南山青衣萼綠華,馭雲山間,飄躡煙霞。
不多時,素玄已經臉不紅氣不喘的停步,微微仰首,道:“到了。”
郢都郊外最高的山,觴山。
以其主峰形如酒觴而聞名。
觴山麵臨遐水,遐水是郢都大江,流經數十州郡,此時萬籟俱寂,一輪孤月高懸孤峰之上,冷輝千裏,盡在峰前水上,那月光如此之近,仿佛踏足便可身入月中,而夜來風嘯,卷起水波千層,拍打青黑山石,於山巔之上,亦可隱約聽聞。
素光遙指,絕巔之上,輕衣男女默默佇立,素玄微微俯首,神色平靜而愴然,注目那浩浩江流滔滔東去,萬頃碧波,一山絕崖,皆被他從容踏於腳下,這一霎月光清冷,月華霜白,映著他如雪頎長身影,和在風中翻飛的黑發,映上他微微憂傷的精致眉宇,他俯首淡瞰遐水的姿態,無限風華。
他遙望著頂峰最端處一處突出之處,神情無限追思悵惘,卻不再進前一步。
長風獵獵,吹散衣袂,素玄從懷中掏出酒壺,剛一啟蓋,立時有芳醇至難以言說的酒香飄散,秦長歌眼尖,立即認出這是天下名釀,南閩以絕世奇珍並絕密技術合釀的名酒“萬世春”。
此酒千金難求,無數人隻聞其名,一生不得一見。
素玄卻仿佛根本不知道這酒珍貴一般,隻是淡淡笑著,緩緩將酒液傾下絕崖。
輕輕道:“普天之下,你為第一,天智神行,我輩難及,唯有以萬象為幾,以六合為案,以天下為氈,以青山為觴,方配你粲然一顧,慢飲細斟,如今隻差美酒一樽,今以萬世之春,傾入郢都遐水,一江酒香,入你萬山之觴,唯願換你雲霞之上,碧落之間,回首一笑,一飲展眉……請,請。”
秦長歌負手一側,微笑聆聽,心中卻道,好大的口氣,一江遐水為酒,千巒觴山為觴,隻為那恩人一次淺飲……這誰啊,比我前輩子還威風?
目光投向素玄一直注視卻不走近的絕巔之巔,那是一塊突出的孤崖,險險的懸於江流之上,形如玉簪,“簪”頂之上,隱約可見某件物事,幽幽閃光。
素玄將酒傾盡,回過身來,見她目光所及,微有疑惑,便道:“她的遺骸,便埋在那裏,千年烏玉,離海渾鐵,此生永無人能毀她的埋骨之所。”
此時月色西移,照在那閃光之處,秦長歌這才看清那是一處蓮座般的雕刻,蓮心中有奇異花紋,似非西梁樣式,欲待細看,卻被素玄虛虛一攔,道:“我葬她遺骨之處的山石,和別處不同,分外溜滑,且山石狹窄,當年我自己也差點掉落……你萬萬去不得。”
秦長歌一笑作罷,卻見素玄席地而坐,自懷裏取出一竿紫竹簫,閉目就唇,一縷簫聲徜徉冷月孤峰之間,起初清冷婉轉,漸轉高亢激越,聲震雲霄,盤旋飛舞,穿雲掠電,卻是一曲《鳳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