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福,”白淵答得溫和,“我已經命大軍護送她離開,不然你們倆見一麵也不錯。”
“她去了哪裏?”秦長歌如對佳客,問得坦然。
“你們去哪裏,她就不去哪裏。”白淵答得令人絕倒。
兩人對答得諄諄儒雅,全無劍拔弩張敵對氣氛,光是看他們神情,不知情的人大約還要以為這兩人是在月下談家常。
“那真是可惜,”秦長歌微笑,“能讓白國師不顧一切去護佑的人物,我還真想會會。”
“能僅僅憑在下的舉措便推斷出女王在軍中,您也不虧是和女王齊名的人物。”
一刹靜默,蒙住秘密的薄紙,被那人不涼不熱漫不經心的揭開。
良久,秦長歌微笑,輕輕道:“你終於確定,我是我了?”
這話問得奇妙,白淵卻笑起來,道:“是,正如你也終於確定,是我了?”
目光裏翻騰雲煙,雲煙盡處無限恩怨漸漸湧起,秦長歌感慨的看著白淵,緩緩道:“長樂大火,皇後被殺,世人都以為不外乎是宮闈傾軋,或者朝政謀局,或者帝後離心相害,誰也沒能猜到,一切的布局,竟然延及西梁之外,六國之遠,那背後罩下的殺戮之網,網扣,竟然握在遠在東燕的國師大人您的手上。”
將手中一枝枝條輕輕一截截粉碎,秦長歌淡笑道:“您真神奇,手真長。”
白淵負手微笑,半晌道:“您也很神奇,一個明明死掉的人,一個被穿心剜眼,死得透得不能再透的人,竟然在數年後複活,卷土重來,最終對六國造成了極大的威脅……這世間怪力亂神之事,不得不信啊。”
“有人到今天都沒相信哪,”秦長歌溫柔的道:“比如,水鏡塵。”
眨眨眼睛,白淵奇道:“你怎麼知道?”
“廢鎮一役,水鏡塵稱我‘趙太師’,他並沒有將我和睿懿聯想在一起。”秦長歌淡淡道:“當時我就確定,他當晚一定有份參與謀殺,因為隻有親眼見證過睿懿死亡,並且以後也一直沒有什麼機會和我本人接觸的人,才最不容易相信她的複生,正如你所說,睿懿死得不能再透,連骨頭都分掉了,憑什麼認為她還會活?”
“你猜出是鏡塵搶了你三分之一骨殖了。”白淵揚眉,“你可知那骨殖現在何處?”
“我沒興趣知道,”秦長歌聳聳肩,“骨頭就是骨頭,你拿去墊豬圈也好,當雞飼料喂了也好,都與我無關。”
“怎麼能那麼侮辱西梁開國皇後的遺蛻呢?”白淵輕笑,“我拿去給我妹妹墊墳了,可憐她死後,我人小力微,埋得太淺,第二日屍體被野狗拖出來啃幹淨了肚子,我隻好後來瞞著我娘把她給燒了,小小的一捧灰,裝在盒子裏,我覺得她太寂寞,而且她一定很想親眼看看西梁皇後的屍骨,看看那個害她早夭的人的骨頭是不是和她一樣,所以我叫鏡塵拿給我了。”
他語氣平靜,笑容流動如風,神情依然如前的散漫閑淡,不像在和生平死敵說妹妹的慘死,倒像麵對佳人,月下花前。
崖上卻突然起了一陣陰風,盤旋著掀起兩人的袍角,風裏有,砭人肌骨的寒意陣陣襲來。
秦長歌沉默了下去,半晌道:“沙場勝負,成王敗寇,本是再尋常不過的事……白淵,你太偏激。”
想了想她又道:“錯了,我想,我該叫你成淵……是不是?”
白淵的神情,刹那間有了微微的震動,這個姓氏的出口,令他的思緒微微飄遠,想起了一些自己寧願塵封的往事,想起當年成氏家族一門容華,卻一朝傾覆,從此流落異國備受欺淩,想起妹妹死去母親的一夜悲歌,想起景陽宮那遠去的飄香的裙角,那一生的錯過。
這一切,都拜這個女人所賜。
成淵,成淵,多麼陌生的名字。
那個曾經高貴的姓氏,早已湮滅在北魏風起雲湧的曆史中,成為貴人們踩在腳下的故紙上最為空白的一頁,再不會有人提筆為之寫下光榮的記載。
那些被踐踏碎了的,早已散在風中的,家族,姓氏。
離開北魏時,他改姓白,諧音“敗”,相對於那個“成”。
他曾對自己發誓,一日不複仇,一日不改姓,然而當他終於複仇了,他突然也覺得改回姓氏已經沒有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