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空中的明月奮力撥開烏雲,露出小半邊臉頰,發黃的月光灑到新安城南一片陰森森的穀地之上,無風、無聲,四周死一般的靜寂。

袁文龍或說是林弈正坐在穀底之中,抱著頭,一張瘦削淡黃的臉被痛苦地扭曲著。另一身份完整記憶的驟然嵌入、融合,讓他的腦袋陣陣錐心般地絞痛著。不知過了多久,疼痛暫且消退了些,袁文龍終於理清了自己腦袋中有些混亂的記憶。雖暫時有些不適應,但記憶融合之後,潛移默化間已開始讓林弈的思想主導著自己。

林弈是秦大將章邯中軍重甲步軍千夫長,隨章邯投誠楚軍後,奉命在新安城南駐紮。夜裏戌時三刻左右,軍中萬夫長以上的將領突然被項羽召入城中,說是聚將議事。過後不到片刻,項羽的前軍大將黥布便帶著楚軍主力大軍將秦軍的營寨團團圍住,且率部強行闖入營中,說是奉上將軍及章邯將軍指令,命所有秦軍交出隨身長短兵器,由楚軍歸置,等候調整編製、合編入楚軍主力。

因了營中所有高級將領都被召走,所謂指令亦隻是黥布口述而已,餘下秦軍將士又無法即刻分辨軍令的真偽,群龍無首隻得聽任楚軍繳了兵器。隨後黥布所部楚軍又將所有秦軍將士強行趕出營寨,押至城南的這一片穀地,說是要就地重新按楚軍的軍製進行整編。待二十餘萬秦軍黑壓壓地擠在這大片穀地裏的之時,圍在山坡上的楚軍突然翻臉,迅速換上秦軍所製的強弩,甚至抬出攻城用的弩車,將所有秦軍集體射殺在這片山穀裏。

曾是秦軍用來威震天下的密密麻麻箭雨,此刻反而落在原先的主人頭上。弩箭破空時的呼嘯聲,秦軍將士震天的怒吼聲,楚軍將士的喊殺聲,交雜一起依稀在林弈的耳旁縈繞著。在楚軍箭陣。剛準備之時,穀地裏身經百戰的秦軍已明顯覺察到楚軍的殺氣,訓練有素的銳士們隨即迅速作出反應。在一幹千夫長、百夫長等軍官帶領下,向山坡上的楚軍發起了衝擊。雖然手中沒有兵器,但戰陣經驗豐富的秦軍將士還是自發地結成戰陣,呐喊著發動了雖是必死的輕兵衝鋒。

二十餘萬精銳秦軍組成的戰陣所散發出來的凜然殺氣,震懾著山坡上的楚軍。許多楚軍將士被這氣勢嚇得連握弓弩的手都微微發抖,一些未曾與秦軍對陣過的新兵心驚膽寒之下,竟不自覺地扔掉手中兵器。饒是如此,占據地形優勢的楚軍還是用密集的箭雨,讓從穀底往上衝鋒的秦軍一排排地倒下。弩箭呼嘯而來時,親隨護衛無聲地擋在林弈身前,用血肉為林弈築成護盾,然而片刻間便紛紛地倒地。一支透甲而入的勁弩,驟然讓林弈停下腳步,無力地軟倒下。記憶中斷前的最後一個畫麵,還是那無邊無際的黑色秦軍人浪迎著飛蝗般的箭雨,衝向山坡之上密密麻麻的黃色楚軍!

回想到這,林弈不禁低頭查看自己胸甲處的傷口。借著朦朧的月光,依稀可辨胸甲上一大片黑紅之色,傷口仍隱隱有些生疼,但弩箭卻已不見蹤影,血竟也奇跡般地止住了。

“怪事。”林弈心下疑惑地嘀咕著,使喚著微微有些別扭的軀體,掙紮著試著站起來,雙手觸地之時,猛地感覺地上鬆軟得有些古怪。側身刨開薄薄的土層,一具秦軍士兵的屍體霍然露了出來。林弈一怔,連忙繼續刨開旁邊的土層,又刨出另一具秦軍屍體。接著又一具、兩具,土層之下竟然密密麻麻地全是堆疊在一起的秦軍遺體。

挖開了幾具同袍遺體,錐心般的疼痛驟然襲上心頭,讓原本虛弱的林弈無力地跪倒在地上。曾經一起唱著《無衣歌》的同袍將士,此刻一個個冷冰冰地躺在地上。最後壯烈衝鋒時怒吼的表情,凝固在一張張曾經或豪氣或灑脫或稚氣的臉上。雖然早已沒了氣息,可林弈卻依稀能聽到他們的震天怒吼,仿佛看到他們決死衝鋒時義無反顧的凜然神情。

“豈曰無衣,與子同胞。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林弈悲痛不已地哼唱著秦軍的《無衣歌》,用雙手一點一點地把同袍們的遺體重新掩埋好。歌聲回響在山穀裏,淒楚、悲壯又蘊含著滿腔憤慨,連這穀中的月色都暗淡了幾分。毫無疑問,楚軍將秦軍全部射殺後,便就地掩埋在這片穀地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