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情
作者:孫君飛
李忠烈在韓國的鄉下長大,等做了紀錄片導演後,他一直在拍城市邊緣人,距離鄉村越來越遠。拍獨立紀錄片是異常辛苦的,據李忠烈講“有人連吃飯、結婚的條件都沒有”。他還是幸運的,結婚後還有一個女兒。可是他的妻子忍受不了那種缺乏安全感的生活,最後帶著女兒離開了他。這時候,李忠烈拍攝紀錄片的激情也開始冷卻,不但懷疑自己,而且“搞不清紀錄片到底要怎麼拍了”。於是他決意自殺,並且在屋頂上架起攝像機,準備將自己自殺的過程拍攝下來。然而鏡頭裏的自己太胖了,他感到顯不出淒美悲愴的審美價值,便決定減肥後再自殺。
恰在此時,一個朋友敲開了李忠烈的家門,希望他去拍鄉下的一位老爺爺和一頭老黃牛。朋友講著講著,他就動心了,牛鈴的聲音也仿佛在遠方召喚他。他打了一個激靈,決定把《牛鈴之聲》作為紀錄片的名字。
這位老爺爺叫崔益鈞,78歲,頭發花白,皺紋滿麵,臉膛被太陽曬成泥土一般的灰褐色,樸實、沉默,普通得讓人想馬上忽略掉他。老爺爺的老黃牛呢?連一個土氣的名字也沒有,它渾身皺褶,毛色斑駁,兩邊的牛角朝內彎著,都快頂到臉了。兩個生命都太蒼老了,都沉浸在暮色裏,相偎相依,即使他們呆在一塊兒不言不語,那種生命的本質也會悄悄地打動你。
獸醫斷言說,老黃牛隻能再活一年。老黃牛眨巴著眼睛,什麼也不說,它可能疲憊得連生死的問題都不想去考慮。老人崔益鈞臉色有些難看,稱獸醫的話是假的。我們不知道老人心裏究竟在想些什麼,隻是從此以後他更離不開這頭陪伴了他很久很久的老黃牛了,連他的老伴兒都抱怨丈夫對牛比對自己還要好。
崔益鈞老人左腳有殘疾,幾十年來,他就是帶著行動的不便,跟妻子一起,在任勞任怨的黃牛的協助下,風風雨雨地挺了過來,養育大了9個孩子。孩子們都很有出息,都在首爾成家立業了,想接父母過去生活,但是老人離不開鄉村,更離不開自己的老黃牛。孩子們隻好讓他們繼續住在鄉下,牛鈴的聲音一天又一天地響徹在那個看起來有些破敗的家裏。
每一天,老人都要像以往那樣帶上老黃牛,駕著老牛車,晃晃悠悠地來到田地裏,不論是耕耘還是收獲,他都很信任和愛護老黃牛。老人的觀念很傳統,寧可跪著拔草,爬著用鐮刀收割,也不使用農藥和機械。他也從不購買飼料,而是堅持自己割草喂老黃牛。看到別人噴灑農藥,他馬上給老黃牛戴上籠頭,害怕它吃到有毒的草。有時候他甚至會去割老伴兒用來當藥用的蒲公英來喂它,任憑她再嘮叨,他也不會鬆手。
老黃牛走起路來一步三搖,讓人擔心它隨時都會倒下去。即便是這樣,崔益鈞老人也要堅持將它帶到田地裏。在老人看來,也許田地要比牛棚更有利於老黃牛活下去。老黃牛到了田地裏,他常常任憑它在田埂上悠閑地啃著青草,什麼活兒也不用做,僅僅是給他做個伴兒。每當老黃牛“哞哞”地叫起來,老人的神情都會為之一動。老人把自己當成了老黃牛,連跪帶爬地在田地裏勞作不息,令人動容。
也許在老人看來,老黃牛就在那裏,生活就在當下,必須堅持下去,才有希望多活一天,才能讓彼此的生命多幸福和多快樂一天。
堅持,堅持到底,哪怕再艱辛,也絕不放棄。
三年後,老黃牛死了,非常安詳,老人將它埋到墳墓裏,墳墓裏很快長出了青草。耕牛的壽命據說隻有15年,而崔益鈞老人的黃牛整整活了40年,這不能不說是個生命的奇跡。
老人的老伴兒說他:“沒有這頭牛,他大概早死了。我敢說韓國沒有任何一頭牛馱了這麼多柴禾才死。”而堅持拍到老黃牛離開世界時的李忠烈則說:“老爺爺和牛,像藥一樣治愈了我的自殺傾向。”也就是說,一頭牛救了兩個人,讓兩個男人在困境中選擇了一種頑強的活法,讓人在寒冷中看到了溫暖的綠色。最終,李忠烈憑借紀錄片《牛鈴之聲》獲得韓國第45屆百想藝術大賞電影類新人導演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