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章節十五(上篇)(1 / 2)

“人嘛,就得修好哇!毛桃幹媽,走得多紅火呀,這也是一輩子呀。”“良心呀良心,人家毛桃爺倆都講良心,不講良心的人有好下場嗎?”“這不是搞複古、宣傳迷信嗎?”“出什麼大殯?不就是一個糟老太太嗎?唉,毛桃的官當到頭了。,’

議論乍起,首先是那兩個賬房先生和幾個自命不凡的書法家沉不住氣了。但這一小群人很快從容判斷:平安無事。原因何在?就是因為有海昌先生的挽詞:

耆妣雲遊。——後來果然相安無事。在毛桃幹媽故去快一周年的時候,毛桃的級別又往上升了半級。

在京東八縣,海昌先生的大名如雷貫耳,從民國初到現在,七十多年中被人公認是“智者”。今雖已九十髙齡,耳目尚聰,每曰閱書報、涉筆墨,隻是深居簡出罷了。

海昌出自書香門第,祖上出過一位翰林,他曾祖父是舉人。他的父親卻隻是個秀才,不過經營著七八百畝地和一個香鋪,在北平東四牌樓還和東北的表親合股經營一個“福來油坊”。

海昌十三歲那年,隨父親參加一次“筆會”,那是第一次嶄露頭角。

所謂“筆會”,就是東渠寺的一個住持和尚圓寂了,一群附庸風雅之士借機聚一聚,寫個挽詞、挽聯,展示自己的文才、書法。文人相輕卻又互相吹捧一番,也是熱鬧而有情趣的。至於資金的來源,有廟產——香火地租子和寺裏日常的香資。

客人分兩種身份招待,當地士紳、文士、名士和德高望重者於正殿內坐席,一律是八仙桌,每桌配有八把太師椅。桌上是景德鎮出的細白瓷盤、碗,席地是二八席,即八個碟,八個碗,另外還上湯和飛碟,真是美食美器。這是上等人身份招待。山門內搭一溜席棚,裏邊隨便放一排飯桌。小板発,樹墩子,磚頭都當坐墊。桌子上擺上黑窯子海碗,菜是四盤一大盤,當中一個冒煙的——盛炸豆腐——吃完可以添的火鍋。所以又俗稱——“吃添”。這是下等人身份招待。

住持和尚靜遠圓寂,骨灰請進了和尚塔,後事已畢。他生前的文朋、詩友、茶賓、棋客等一幹人該借機風雅風雅了。偌大的西偏殿內,掛滿了挽聯幔帳,各種挽詞,集於一室;真、草、隸、篆,群英薈萃。“靜而遠之”“駕鶴西去”“魂歸淨土”“再悟菩提”“髙僧仙逝”“位列仙班”“靜遠雲遊”等等,其實,都無新意。但那些腦瓜後拖著辮子的清朝遺老,穿長袍馬褂的紳士,頭戴瓜皮帽的錢糧師爺,手捧水煙袋的刀筆吏,一個個還是踱著四方步,慢慢欣賞,細細品評。忽然,他們都被新掛上的一幅挽詞吸引住了掛錫雲遊”——這四個大字是行草,飄逸而不失厚重,瀟灑又風骨凝練。墨痕尚淋漓,更似有仙風道骨的神韻。因為隻有這幅沒有落款,於是,這一班人開始猜測:從筆力雄健蒼勁看,此人不會小於七十歲;但“掛錫”一詞,典出何處?眾皆茫然。大家猜了一會兒,還沒有結果,戴瓜皮帽的瘦師爺不耐煩了:“‘掛錫’,還‘掛銅’呢!咱們先人席吧,別把咱腸子掛起來。”

這一幫人當然人的是上等席,酒過三巡,菜過五味之後,自詡為上等人的這群人還在琢磨這件事。這次筆會的臨時會長郝三爺覺得不是滋味,筆會的目的是以文會友,發現人才。這位隱而未露的人才肯定在場,不在上等席之中,必在下等席之內。慢待文友,有失地主的身份。於是,郝三爺離席,站在院中,抱拳作揖道:“各位賓朋芳鄰,遠道而來的文人雅士,老朽敢動問是哪位尊翁,留下‘掛錫雲遊’墨寶,可賜教有何出處?”說畢,目光跟著抱拳,把揖又作了一個半圓。上下席的人們都麵麵相覷,一時靜得出奇。

這時,一個孩子從下等席中從容站起,用雙手撣一下長袍下擺,腳步冉冉直奔正殿。人們的目光“刷”地一下,將他罩住了。

上等席中諸位老者,一見竟是個孩子,真是大跌眼鏡,嘴巴張了張,一時竟合不攏。還是郝三爺閱曆豐富,趕快迎上前去:“神童少年才俊,有所怠慢,恕罪、恕罪。請問貴姓高名,仙鄉何處?妙齡幾何?”“豈敢、豈敢。晚生免貴姓王,俗名海昌,乃敝鄉月牙村人氏,已虛度一十三春。今日得識各位前輩仙顏,幸會、幸會。”海昌亦抱拳作揖從容答道。但下等席中亦有人手捂腮幫子,“咋這麼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