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妖UU

序語:

X在數學方程式中代表未知,未知意味著有無限可能,無限可能就是希望,X先生就是帶給我們希望的人。

沒有人知道X先生是誰,人們隻是從他的隻言片語裏,猜測他是一位先生;沒有人知道X先生從事怎樣的職業,人們隻是從他的處事方式裏,認為他非常富有;也沒有人親眼見過X先生,當然,就算你與他擦肩而過,也不會知道那個人就是X先生,他不是任何人,也可能是任何人;更沒有人知道X先生為什麼要幫助別人,人們隻知道他神秘而低調,他的助人為樂隻是隨行之舉,有時候做完了連他自己都可能不記得,所以也別指望等他仙逝時,會留下諸如“雷鋒日記”一類的東西;

其實,“X先生”並不太喜歡這個稱呼,他隻是單純地希望給予別人最真誠的幫助。他不需要任何稱謂,不需要任何感謝,不需要任何讚美和回報,自然也就沒必要讓別人知道他是誰。隻不過,那些曾經接受過、或者正在接受他幫助的人,因為他所帶來的“未知”、他所帶來的“無限可能”和他所帶來的“希望”,而不約而同這麼稱他為:“X先生”。

X先生自認為是一位真正的慈善家,他像那些給予別人勞力和精神幫助的義工們一樣真誠,但比他們更有能力;他像那些沽名釣譽的富豪和明星一樣有能力,但比他們真誠。他隻幫助他欣賞的人,並且,他深諳“授人與魚不如授人於漁”的道理。他從來不會單純地甩下一疊錢就揚長而去,那是施舍,不是幫助。

在這樣一個充滿了信任危機的時代,人們總是對陌生人的善意充滿了不安,人們更願意相信通過等價交換獲得的東西。為了讓那些接受幫助的人心安理得,X先生十分善解人意地想出很多種理由,讓被幫助的人覺得X先生給他們的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是應得的。

而X先生最常用的借口,便是“購買隱私”——落魄潦倒之人,身上最有價值的東西,也隻剩下隱私了吧?請相信X先生的善意和真誠,請相信他對他們的隱私毫無興趣,剛才已經說過了,那隻是他用以助人為樂的一個借口而已。

死亡證明

也許你已經死了,但你並不知道。

1.

宋曉瀾死去的那個午後,正值六月,陽光很安靜地穿過繁密的槐樹葉縫隙,零零碎碎地鋪在地上,像灑了一地的碎銀子。小區的保安趴在收發室的桌子上打盹兒,口水將“來客登記簿”浸得皺巴巴的。一個收舊家電的男人騎著三輪車探頭探腦地朝收發室望了一眼,然後小心翼翼地、“咣當咣當”地溜進了小區。三輪車遠離收發室一段距離後,男人輕輕鬆口氣,拿出喇叭,深吸一口氣:“收舊——”

男人喊這些話的時候,總是習慣性地仰起頭,職業性地關注著四周高樓上的每一扇窗戶,於是,他一眼就看到了站在窗台上的宋曉瀾。應該是25樓吧,那樣的高度,無論是俯視還是仰視,都是令人眩暈的距離。

宋曉瀾穿著很普通的家居服,係著一條深藍格子的圍裙,就像每一個年輕的家庭主婦一樣,她或許隻是剛剛洗完碗從廚房走出來,順手拉開窗戶,呼吸一口新鮮空氣,懶散地享受一下午後的陽光。不同的是,她享受陽光的姿勢很危險,因為此刻她正站在窗台的邊緣,還很認真地從外麵拉上了窗戶。

男人一手握著喇叭,另一隻手莫名奇妙地抬起來,衝她招了招手,她也很有禮貌地向他揮了揮手,然後就一頭栽了下來。

宋曉瀾的身體落在他的三輪車上,她的頭將三輪車上的舊電腦顯示器砸破,血滴濺進他的眼睛裏,於是他的世界變得鮮紅而潮濕。他保持著剛才的姿勢,呆成一尊石雕。

周圍很快就變得嘈雜起來,他覺得自己飄蕩在一片嘈雜渾濁的海洋裏,既看不到岸,也找不到方向。過了許久,他才略微回過神兒,顫巍巍地念出一句:“收舊電視、電腦、冰箱……”

保安的左臉上印著“來客登記簿”的墨色格子,將男人從三輪車上拖下來,然後又吆喝著驅趕圍觀的人,遠處的警笛聲漸行漸近。

收廢品的男人顯然被嚇傻了,他一直握著喇叭仰著頭,盯著那扇驚心動魄的窗戶。

警察們有效地驅散了人群,並在宋曉瀾屍體周圍拉上醒目的警戒線。兩個年輕的警員問了男人幾句,可男人隻是愣愣地望著那扇窗,嘴唇和舌頭似乎都被這陽光融化了,隻是機械地哼哼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警員無奈,隻好將他塞進警車。

說真的,人活這一輩子,難得有機會目睹如此壯烈的死亡,鄰居們遠遠地圍著,伸著脖子看一下,又馬上轉過頭,然後再踮起腳尖看看,既害怕,又忍不住好奇。大家都猜測宋曉瀾要麼是自殺,要麼就是意外,但事情顯然並沒有那麼簡單。

當警方去宋曉瀾的房子調查取證的時候,發現她的家裏一片狼藉。房子裏貼滿了黃色符紙,一個小警察還在茶幾上發現了一張死亡證明,那張證明上寫著,宋曉瀾於4月27日死於割腕自殺。這怎麼可能呢?一個已經在四月死於自殺的女人,怎麼可能在六月再自殺一次呢?

破碎的符咒和那張奇怪的死亡證明,令宋曉瀾的死蒙上幾分神秘色彩。

2.

宋曉漾搬進去的時候,房子裏的劣質油漆味兒還未散去,她屏住呼吸地將行李拖進客廳裏,飛速打開落地窗和防盜門通風,然後命令歡歡站到牆邊,這才有功夫將頭伸到窗外很大聲地喘了口氣。

對於姐姐宋曉瀾的死,她並未感到過多的悲傷,隻是有點難過。那種難過的程度,有點類似去年她丟失了某款用得很習慣的手機時,既難過又心煩,甚至還有點惱火,因為那款手機已經停產了,她不得不買一款新型號機,不得不重新適應新手機的鈴聲和操作方式。得知姐姐的死訊時,她沒有哭;在姐姐的葬禮上,她也沒有哭;在接受姐姐的遺產時,她還是沒有哭。不但沒有哭,還越來越煩躁,因為姐姐的“遺產”裏,還包括她四歲的女兒歡歡。

她並不愛姐姐,起碼她是這麼認為的,隻不過因為她們的父母正好是相同的人,她們才不得不生活在一起,不得不顯得很親密,乃至在父母去世後,她不得不和姐姐相依為命,甚至依靠姐姐活著。姐姐是她的恥辱,她沒有夢想、沒有思想、沒有品位、甚至沒有廉恥。她18歲時就和一個小混混在一起了,20歲時又跟了一個富商,還為他生了歡歡。可是,當她從25樓一躍而下之後,那個富商就似不曾存在過一般,連麵都沒露過。

打開門窗後,房子裏頓然陰嗖嗖的涼,那臭男人竟連一套朝陽的房子都不肯為她買。這座城市有許多塔樓,四、五戶或者十一、二戶圍繞一組電梯扶搖直上,構成一座直入雲霄的不規則圓塔,據說這種建築結構能有效節約土地資源,壞處就是每一層都有那麼一兩戶,自然采光極差,甚至整套房子都完全朝北,幾乎不可能接收日光的直射,顯得特別陰冷。她原想賣了這套房子換個小點的、朝陽的,多餘的錢還能攢起來以後開個小店,可姐姐好死不死,偏偏自殺死在這裏,誰還敢買啊?莫說是這套房子,就連這層樓的住戶都被嚇跑了,整個小區的樓價都掉得跟瀑布似的。有錢人惜命、信風水,誰也不願花了錢還住得忐忑,這是人之常情。

沒辦法,宋曉漾不想睹物“煩”人,隻好賣了之前的家具家電,簡單重裝修了下,又置辦了些廉價的家電,湊合住了進來。好在房子夠大,除去她和歡歡的臥室外,還能多出來兩間當做工作室和庫房。

宋曉漾站在陽台呼吸了幾口新鮮空氣,開始悶頭收拾家當。她將“人偶設計大賽”的獎杯放在客廳最顯眼的位置,又將衣帽間清理出來作為庫房,把客戶預定的人偶分門別類貼好標簽,擺在不同的位置。然後,她像個男人一樣一邊掀起T恤擦汗,一邊走出衣帽間,一抬眼,這才發現歡歡仍舊靠著牆站在角落裏,保持著剛進門時的姿勢,努力做出不存在的樣子。

她穿著一件灰白色的水手服連衣裙,怯怯地貼著靠近防盜門的牆壁,她頭發很長,有點蓬亂,發梢有幾縷頭發被泡泡糖粘在一起。此刻,她正垂著頭,用肥嘟嘟的手指,一點一點將發梢撕開。

宋曉漾愣了愣,突然覺得有點心疼,她沒好氣地吼了句:“你是死人啊!不知道自己找個地方坐啊?”

歡歡的頭垂得更低了,這令宋曉漾想起了姐姐,以前她每次罵姐姐不爭氣、沒羞恥、隻會靠男人養時,姐姐也是這樣低著頭,一聲不吭。她最討厭這樣的人,連吵架辯駁都不敢,也許不是不敢,是不屑,是不在乎,是破罐子破摔。

一想到姐姐,宋曉漾心頭那點疼惜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她瞪了歡歡一眼,再不理她。

歡歡慢慢抬起頭,怯生生地看了看房內,低聲說了句:“家裏和以前一點都不一樣了。”

宋曉漾自顧收拾行李。

歡歡的聲音更小了:“那我媽媽喜歡的‘非誠勿擾’還能繼續看嗎?”

“什麼?”宋曉漾專注於擺放玩偶,問得心不在焉。

歡歡似乎也知趣,再也不說話了。

過了許久,宋曉漾不經意地瞥了歡歡一眼,突然盤腿坐在地板上,皺著眉頭思索了一會兒,然後拍拍腦門,大叫一聲:“好點子!”隨即,她跳起來,打開電腦,開始設計那個神秘客戶預定的人偶。

宋曉漾是個人偶設計師,有才氣,有熱情,也有夢想,與她那過得渾渾噩噩的姐姐全然不同。上個星期,她的網店剛剛接到一位神秘客戶的訂單,要求她模仿Mezco公司的活死人娃娃,製作一套具有中國風的娃娃。

那位客戶沒有留下姓名,也沒有留下聯係方式和送貨地址,隻是在購買的附加說明裏做了一些簡單的製作要求,比如不能以動漫或影視作品的主角為題材,要震撼、特別,且這套作品的七個娃娃每個都必須獨一無二。下完單後,這位客人就將貨款打進了宋曉漾的賬戶。

全款、巨額,給的比限量收藏版的活死人娃娃還貴一百多倍,有了這筆錢,宋曉漾的實體玩偶店就可以更早開張啦。宋曉漾很感激那位客人的賞識和信任,也立誓要做出令他滿意的娃娃,她稱那位神秘的客人為“X先生”。

X,一個充滿無限可能的字母。

3.

宋曉瀾的手腕上確實有割腕自殺時留下的傷口,但那張死亡證明卻是假的。警察們偵查了很久,又是調取大樓的監控,又是排查一切可疑人員,沒有發現任何可疑線索。他們亦費了很大力氣聯係到那個富商,可富商說他早就和她分手了,孩子的贍養費也一次性付清了。況且,那個富商早就結束了在大陸的生意移民美國,最近一年內都沒有出入境記錄,既沒有作案時間,作案動機也不大。

最後,警方認為,宋曉瀾可能患有嚴重的抑鬱症和妄想症,那張死亡證明也可能是她犯病時自己做的,因此最終警方以自殺結案。

唯有當初發現死亡證明的那個小警察,堅持認為宋曉瀾的死另有隱情,他叫趙誌明,是這套房子所在轄區的片警。雖是小警察,卻有大誌向。隻不過,他平日處理的,都是轄區內的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最嚴重的案子,也不過是打架鬥毆、酒後鬧事一類的。他抱著英雄夢考了警察,可這個夢在他當警察的第一天就碎了——負責帶他的老片警王叔說,他在這個轄區幹了十幾年,從未遇見過什麼大案要案,這個區的治安好得不得了,王叔的現在,就是趙誌明的未來。現在,轄區內好不容易發生了件命案,他本以為立功的機會來了,不想這卻是一起自殺案,太令人不甘心了。

他影印了廢品男的筆錄,一字一字地看,一句一句地分析。別人都覺得廢品男由於近距離目睹了宋曉瀾慘死的全過程,受到了很大的精神創傷,精神科鑒定專家也證實了這一點,因此他的筆錄有很多幻想的成分,前後矛盾,不能成為破案的客觀線索。

趙誌明起初看筆錄時也這麼覺得,但他不甘心,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將筆錄裏的每句話每個字甚至每個標點符號都背得滾瓜爛熟,越看越覺得這份筆錄是很有價值的線索,絕對值得深挖。

他一邊想著廢品男的筆錄,一邊走向宋曉瀾所居住的小區。

“這是個高級小區,門禁比較嚴格,像我們這種收廢品的,根本不讓進。也正是因為這樣,每次偷溜進去,都能有很多收獲。”趙誌明默誦著廢品男的筆錄,朝門衛室看了一眼,命案發生後,這裏的警衛顯然機警了許多,好在他們都知道趙誌明是轄區片警,也就未加阻攔,隻是揮了揮手,示意他可以進去。

趙誌明沿著廢品男走過的路,站在宋曉瀾的樓下,慢慢抬起頭。

“平常,我隻要吼一嗓子,這大樓裏肯定會有好幾戶都會拉開窗戶,要麼是有廢品可賣,要麼就是嫌我吵罵我幾句,但是那天,我記得很清楚,這棟樓,隻有那女人的窗戶打開了。她自己拉開的窗戶,自己爬到窗外,動作很慢。我不會說話,不知道該怎麼形容,總之看上去,她很小心,但一點都不害怕,就好像她住的不是二十幾層,而是一樓。”趙誌明定定地望著那扇窗,此時已經是傍晚,從外麵望去,裏麵昏暗模糊,隻能隱約看到窗簾的顏色有點暗紅。“警察同誌,我感覺那女人好像是自殺,要不是自殺,她沒理由無緣無故爬到窗外,那種高層的窗戶外沿都很窄的。而且她跳下來之前,還向我揮手打招呼,我還沒弄明白是怎麼回事兒呢,就、就……”

趙誌明莫名抬起手,衝那窗戶揮了揮,好像宋曉瀾還站在那裏,可是,宋曉瀾為什麼和一個陌生的、收廢品的男人打招呼呢?趙誌明久久凝視著那扇窗,然後將目光移到窗的對麵,窗的對麵是另一棟大樓,兩座大樓中間隔著小花園,花園中央是一個捧著向日葵仰頭望空的天使雕塑,遠遠看去,那雕塑倒像一個什麼信號接收器。

就在這時,宋曉瀾家的那扇窗亮了,窗簾緩緩垂下來,一個年輕女子的身影一點一點被擋在了窗簾之後。趙誌明愣了愣,然後“蹬蹬蹬”踏進大樓。

4.

宋曉漾給樂樂套上新做好的水手服,於是樂樂活了,脖子可以動,胳膊可以動,甚至每一個指關節都能動,如果賦予“她”靈魂,那麼“她”就可以去掉“引號”,變成真正的她。此刻,樂樂正靠著牆垂頭站著,雙手放在發梢的泡泡糖上,似乎想要把那黏糊糊的東西撕下來。

宋曉漾滿意地坐在地上,側下身看了看樂樂的臉,然後拍著胸脯跳起來,嗯!夠震撼,絕對可以達到X先生想要的震撼。製作玩偶最難處理的就是眼睛。倘若眼睛太假就失去了神采,而太真又會令人害怕,人們總是恐懼那些不是人卻擁有人的目光的東西。所以,多數受歡迎的玩偶,它們的眼睛一定是半真半假的。但是,X先生要“震撼”,所以宋曉漾就賦予了樂樂一雙如真人般的眼睛。

宋曉漾把X先生定製的係列人偶命名為“幽靈娃娃”,就像國外那些“活死人娃娃”一樣,每一個娃娃都有自己的名字,並且還有死亡證明。樂樂就是宋曉漾做的第一個幽靈娃娃,也是給X先生的樣品,如果X先生滿意,那麼後麵的幾個娃娃都會按照這個風格和思路走。

盛放樂樂的包裝盒也是精心設計的汽車造型,交貨時樂樂會躺在汽車型包裝盒的後座上,手裏握著一張舊牛皮紙,紙上寫著:

她叫樂樂,死於2011年3月9日。這個小蘿莉因為一塊包裝漂亮的泡泡糖而上了怪叔叔的車。最後她得到了那塊泡泡糖,卻失去了生命。她一直躺在怪叔叔的車裏不敢回家,因為她害怕媽媽發現泡泡糖黏在了頭發上。

太完美了!宋曉漾吹著口哨給樂樂拍了幾張照片。由於X先生在下訂單時沒有留下送貨地址,她隻能將照片先掛在店裏,相信X先生一定會看到。如果他不滿意,那麼正好掛起來可以賣給別的客人。

“有請今晚24位美麗的單身女生,有請……”客廳裏乍然想起一個男人的聲音,宋曉漾嚇了一跳,險些將相機掉在地上。她環顧四周,房間裏空蕩蕩裏,隻有她一個人。哦不,還有歡歡,隻是歡歡永遠都是無聲無息的,時常令人忘記她的存在。

“有請今晚24位美麗的單身女生,有請——”那聲音像是來自樂樂的方向,宋曉漾更加害怕了,樂樂不可能發出任何聲音的,它體內根本沒有安裝任何發聲裝置。

當聲音第三次響起時,宋曉漾才確定真正的聲源,不是樂樂,竟是門鈴,她這才想起防盜門是唯一沒有換過的東西,姐姐也太搞蠱了,竟弄了這麼奇怪的門鈴聲。

宋曉漾驚魂未定,悄悄透過貓眼看了一眼,門外是一個年輕的男人,斷寸,長得幹淨利落,看起來不像是壞人,當然,一般真正的壞人都會給人好印象,否則也就沒機會幹壞事兒了。宋曉漾想假裝不在,但男人很執著,那該死的門鈴一遍遍響得她心煩意亂,連歡歡都忍不住抱著童話書從臥室走了出來。

“小姨,有人。”歡歡低聲說。

不知道為什麼,一看到歡歡,宋曉漾就說不出的煩躁。她沒好氣地隔著門吼了句:“誰啊!”

門外的男人邊答邊拿出證件:“這個轄區的片警,趙誌明!”

宋曉漾將防盜門拉開一道縫隙,仔細看了看證件,這才打開門。

趙誌明說:“防範意識很好,不錯!”

宋曉漾冷著臉問道:“有事嗎?”

“哦,沒事兒!”趙誌明打量著房內,無論是裝修還是擺設,都與案發時大不相同了,他看了歡歡一眼,問:“你是宋曉瀾的?”

“妹妹!”宋曉漾將手插進褲兜裏。

“哦。”趙誌明無視宋曉漾一臉不歡迎的表情,一邊四處打量著一邊走進客廳。宋曉漾雖有不悅,可也不好說什麼。這時,他的目光落在茶幾上的牛皮紙上,便隨手拿起來看了看,然後嚴肅地問:“這是什麼?”

“死亡證明。”宋曉漾說。

趙誌明一驚:“什麼?誰的?”

“一個小女孩的。”宋曉漾存心作弄,說這句話時還故意看了看歡歡。

趙誌明想起宋曉瀾的死亡證明,心頭一沉。難道歡歡也會遭遇她媽媽的命運?

宋曉漾將樂樂抱起來,“別緊張警察同誌,這個玩偶小女孩的!”

趙誌明微微鬆口氣, “請問您是做什麼的?”

宋曉漾不耐煩地說:“報告警察叔叔,我叫宋曉漾,23歲,在網上開了家人偶店。本店所有的人偶都是純手工製作,每一個娃娃都是獨一無二的,歡迎警察叔叔光顧。”

趙誌明本想笑笑的,在這種情形下,他應該十分親切地笑一下緩解氣氛,可他笑不出來。因為此刻他和那娃娃四目相對,竟覺得那娃娃是活著的,或者,曾經活著過。他輕輕咳了一聲以掩飾尷尬,然後遞給宋曉漾一張名片,“這層樓目前隻有您一個住戶,注意安全。如果有什麼需要幫助的隨時打電話給我。”

“遵命,警察叔叔!”宋曉漾吊兒郎當地敬了個禮。

5.

X先生一定十分期待宋曉漾的作品,因為她剛剛把樂樂的照片傳上網店,就收到了X先生的留言:“樣品我很滿意,一萬分的滿意!其餘的六個娃娃都可以按照這個思路做。另外我還有個不情之請,我是個近乎癡狂的人偶收藏家,我希望能目睹宋小姐製作娃娃的全過程,我想像這些娃娃的父親一樣,能夠感受它們‘孕育和誕生’的過程。如果您不介意,能不能在您的工作室安裝幾個攝像頭?請您放心,您製作的這係列娃娃和整個製作過程,都是我個人收藏,絕對不會公開。如果您同意,我將在製作期內,每月支付您額外的費用。我希望您在未來六個月內完成其餘的娃娃,交貨後,您可以自由拆除安裝在工作室內的攝像頭。”

宋曉漾想了想,反正工作室內也不會有什麼私密的東西,製作娃娃最重要的是創意設計和手工的精細,過程本身倒沒什麼可保密的,況且,現在的城市,處處都是監控攝像頭,工作室又不是太隱私的地方,裝幾個月也無所謂。於是,她回複了:“OK。”

回複完後,她順手便將“樂樂”的產品頁麵刪除了,既然X先生滿意,自然也就沒有掛著的必要了,反正她絕不會再做個相同的娃娃賣給別人。

隻不過一刻鍾,宋曉漾的手機就收到提示,她的賬戶裏多了兩萬元。她歡呼一聲,這次真是遇到又傻又蠢又大方的有錢人啦!一個月兩萬,六個月就是十二萬,做為玩偶店的啟動資金應該夠了。

宋曉漾鬥誌昂揚,開始著手設計第二個幽靈娃娃。她打開郵箱,將翻錄的視頻文件存在桌麵上。這些視頻都是歡歡幼兒園的,姐姐雖然傍了大款,但自己卻很節儉,幾乎將所有錢都用在了歡歡和宋曉漾身上,給歡歡上的幼兒園也是最好的貴族幼兒園。有錢人活得累,整天懷疑這個懷疑那個的,尤其在孩子的問題上更是疑慮重重,請保姆要裝“保姆監視器”,上幼兒園也要上能夠全程監控的。歡歡所在的幼兒園,在教室和孩子的活動區域安裝了全方位的監控係統,並在網上同步直播。每個家長都有單獨的賬戶和密碼,隻要登陸幼兒園的網站,就能隨時隨地監督幼兒園的老師和護工,也能隨時看到自己的孩子,可謂一舉兩得。當然,每個家長都和幼兒園簽了保密協議,不能以任何理由和目的散播監控視頻,家長們所能監控的區域也是受限製的,隻包括公共區域和自己孩子所在的教室。宋曉漾白天沒工夫看,就把直播視頻全部翻錄下來,雖然她不太喜歡歡歡,但畢竟是血肉至親,自己可以欺負,別人卻欺負不得。錄視頻裏,基本隻能看到歡歡所在班級的那十二個孩子。夠了,她隻需要六個孩子的靈感就行了。

看視頻時,宋曉漾的目光自然而然會落在歡歡身上。她很安靜,正確說,是孤僻,幾乎不和任何人交流。上課時,她就垂著頭坐在角落裏,自由活動或者排隊吃點心時,她也是低著頭,慢慢騰騰地走在最後。老師和其他小朋友大概都對此習以為常,也很少主動招惹她,她就像個透明人、或者幽靈,不冷不淡地存在著,遊蕩著。

不,她也有說話的時候。宋曉漾將視頻倒回到遊樂場,小朋友都在沒心沒肺地玩耍,唯有她獨自靠著欄杆站著,不時蠕動嘴唇。她在自言自語吧,也許在和想象中的某個人說話,因為她附近根本沒有人。上次老師家訪時,還說歡歡可能有心理問題,她總對別的小朋友說自己身邊有個看不見的阿姨,小朋友們都說那個阿姨是鬼,不敢和她玩。

宋曉漾心頭一酸,這孩子從小就缺少父愛,現在又沒了媽媽,內心該是多麼不安?自己還對她那麼冷漠,她又有什麼錯呢?這麼想著,她隨手從庫房拿出一個美羊羊玩偶(當然是宋曉漾自己做的盜版美羊羊咯),悄悄走近歡歡的臥室,想給她一個驚喜。

“還沒到周末呢!”歡歡的聲音斷斷續續從房內傳來,“小姨會罵我的,她不喜歡看電視。”

宋曉漾微微皺起眉頭,這孩子在和誰說話?

“嗯……小朋友們都怕我,因為我總是忍不住想和你說話。”歡歡的聲音聽起來十分委屈,“他們都說我在和鬼說話。”

宋曉漾輕輕將臥室推開一條門縫,隻見歡歡背對著門最在床上,好像在和什麼人說話。突然,她猛地轉過身,一眼就發現了宋曉漾,慌張地喃喃著:“小、小姨。”

“你怎麼知道我進來啦!”宋曉漾親切地微笑著。

歡歡歪了歪腦袋,“看見的。”

“你後腦勺長眼睛啦!”

“不是,”歡歡指了指旁邊,“牙仙姐姐看見你進來,告訴我了。”

宋曉漾突然覺得自己被一個孩子作弄了,之前的煩躁再次湧上來,她將玩偶摔在地上,大聲說:“你這孩子天生就不討人喜歡!就算想對你好一點都辦不到!”

歡歡低下頭,像以前的一千次一萬次一樣低下頭,再不吭聲。

真氣!

6.

趙誌明反複琢磨著那張死亡證明,總覺得不安。他覺得有必要提醒她點什麼,或者勸她早點搬出那套房子,可又覺得這樣未免過於唐突。

思來想去,趙明誌始終不放心,他覺得自己應該做點什麼。

7.

宋曉漾有點哭笑不得,這個X先生是在太會故弄玄虛了。既然她已經答應他錄下製作幽靈娃娃的過程,那些安裝人員隻需說明來意就行了。可那兩個人卻自稱是測試暖氣管道的物業人員,大夏天測什麼供暖嘛,真好笑。宋曉漾對他們的來意心知肚明,但見他們說謊說得那麼認真,隻好配合一小下。

她將工人引到工作室,說:“我大部分時間都呆著這個房間,隻要這裏暖和就行了,你們測吧。”

兩個工人對視一眼,然後裝模作樣地四處敲打一番。弄完了工作室,他們又拿著工具走到客廳,卻被宋曉漾攔住:“喂!除了工作室以外的地方你們就別搞了,我的底線就是工作室!”

那兩個工人愣了愣,似乎有點為難,但他們見她態度堅定,也隻能無奈離開。

宋曉漾落下工作室的窗簾,又關好門、關上燈,想看看房間裏哪裏亮著小紅點,在她想象中,這種攝像頭在運行時都會有個小指示燈什麼的,但她什麼都沒發現。她又打開燈,把房間的邊邊沿沿、高高低低的地方都看了一遍,依舊一無所獲。於是她心中不由歎了句,現在的監控係統做得越來越隱秘了。

宋曉漾在工作室站了一會兒,突然想起了什麼,跑出去換了件得體的衣服,又化了淡妝,令自己看起來稍微上鏡一點。然後她重新走進工作室,衝著屋頂某個角落說:“嗨!您好!咳,內個……”她突然覺得有點窘迫,不知道該說什麼。或許她剛才就不該打那個招呼,看起來傻乎乎的,但既然已經開了頭,隻好硬著頭皮說下去,“X先生,感謝您對我的賞識,希望我們合作愉快。”她飛快地說完了這句話,衝出房間,懊惱地捶了自己腦門兩下,心想剛才的樣子一定糟糕透了。

在安裝好監控設備的第二天,宋曉漾就後悔了當初的決定。無論她怎麼努力,都無法靜下心來,更別提設計製作娃娃了。她一會兒擔心自己的坐姿太不雅觀,一會又覺得自己專注時的表情很呆傻。反正,她無法在“別人的注視”中工作,總覺得不安。這種不安甚至延伸到了工作室以外的地方,雖然那兩個工人安裝監控時她一直在場,但也說不定他們在趁他不注意的時候偷偷在別的地方也裝了攝像頭,香港電視劇裏的CID都是這麼幹的。這個X先生說不定是一個偷窺狂呢。

宋曉漾越來越煩躁煩躁,毫無靈感。每當她專注於思考創意時,關於姐姐的記憶總會毫無征兆地插進來,就好比你看電視劇正看得過癮,突然畫麵一轉就開始播那些沒完沒了的廣告一樣。姐姐從小就唯唯諾諾的,一點姐姐的樣子都沒有。每次受了欺負也不說,都是宋曉漾主動幫她出頭。那個時候的姐姐雖然很沒出息,但起碼不那麼讓人討厭。宋曉漾真正開始討厭姐姐,是在父母出車禍那年。那一年姐姐15歲,她10歲。當事她們的爺爺奶奶、姥姥姥爺都早已過世,僅有的幾個親戚也都是遠親,都縮起來不敢露麵。姐姐說,咱們不能去福利院,去了那這一輩子就完了,咱們去投靠沈叔叔,沈叔叔是爸爸的好朋友,肯定願意收養我們。

那天,姐姐和沈叔叔在房間裏談了很久,出來時,她臉上帶著淚痕,拉著宋曉漾的手說,“沈叔叔不但肯收養我們,還供你讀書,讀大學讀博士都行,曉漾,你一定要爭氣!”宋曉漾沒吭聲,她看到姐姐的校服上掉了好幾個扣子,還從她衣服上聞到了沈叔叔身上特有的那種難聞的煙草味,雖然那時似懂非懂,但宋曉漾覺得姐姐肯定做了什麼不要臉的事兒,她討厭這樣,好像姐姐不要臉都是為了她一樣,好像是她拖累了姐姐一樣。真討厭。

“有請今晚24位美麗的單身女生——”這該死的門鈴,宋曉漾跳起來,狠狠拉開工作室的門,這才發現響的不是門鈴,而是電視——歡歡端坐在電視前,像個大人一樣,專注地盯著電視。

“歡歡!誰讓你開電視的?!”

歡歡指了指屏幕:“開始了,非誠勿擾。”

“小孩子看這個幹什麼?”宋曉漾奪過遙控,關了電視。

歡歡低下頭,肉肉的小手放在雙腿上,食指不安地摳著膝蓋上一處褐紅色血痂。

“別摳了。”宋曉漾心軟了,坐在她身旁,輕輕撥開她的手,“再摳傷口就有破開了,什麼時候碰到的,怎麼這麼不小心!”

於是歡歡將食指藏進掌心裏,低著頭輕輕說:“以前我不小心摔破膝蓋,媽媽也會像小姨這麼說……”說到這時,她輕輕吸了吸鼻子,“我想我媽媽了,我媽媽以前也是坐在這裏的沙發上,隻不過不是這個沙發。她每天都坐在這裏,一動不動,等著看非誠勿擾,演完了,她還是不動,一直等著看下一集。每天幼兒園校車來接我時,她坐在這裏,回來時,她還是坐在這裏……”

宋曉漾微微皺起眉頭,歡歡的描述令她不寒而栗,聽說那個節目每周才播出一次,難道姐姐就一直坐在這裏等?自從大學畢業後,除了過年,她幾乎從不和姐姐聯係,想不到姐姐的生活過得如此無趣。這時,歡歡抬起頭,和宋曉漾四目相對。那一刻,宋曉漾心中亮起某種火花,對,就是這樣的目光,哀傷而絕望,清澈卻不見底,透著莫名的詭異——第二個幽靈娃娃的目光。

宋曉漾一向不擅長安慰人,更何況是失去媽媽的小孩。她支吾了幾聲,說:“媽媽在天國一定還可以看到她喜歡的節目的。”

歡歡側著頭摸著耳朵,似乎在仔細聆聽什麼,然後她一臉認真地說:“我媽媽沒有去天國,她還在這裏,就坐在這兒,一直都坐在這裏!”說罷從茶幾上拿起遙控,打開電視——有請2號男嘉賓——那個光頭出現在屏幕上。宋曉漾不敢轉頭,用餘光左右瞄了瞄,確定沙發上隻有她和歡歡兩個人後,才微微鬆了口氣。

想起歡歡在監控視頻裏的自言自語,想起她前陣子在臥室裏說的話,難道她真的能看到鬼?宋曉漾有點坐不住了,她想稍微挪動下地方,可又擔心會不小心碰觸到旁邊那個看不見的“她”。相比之下,歡歡倒十分自在,她不時微微皺起眉,側過臉,似乎是在仔細聽什麼人說話,還不時低聲回應幾句。倘若歡歡年紀再大一點,宋曉漾可能會覺得她在故弄玄虛,可歡歡隻有四歲,一個四歲的孩子,不可能有這麼好的演技,更不可能藏著多深的心機。

她一定是,真的看到了!

節目看到一半,歡歡突然站起來,很有禮貌地說:“媽媽說,太晚了,我睡覺了。”

“好、好,小姨陪你去……”宋曉漾將她抱起來,順手關了電視。

歡歡說:“媽媽說,讓你別關電視,她還沒看完呢!”

話音剛落,客廳的電視竟又自己開了——3號的心動女生是……

宋曉漾開始顫抖了。

8.

第二個娃娃完成了,它叫清清,擁有歡歡的眼神。它的死亡證明上寫著:清清是個啞巴,她渴望說話。2011年8月3日那一天,她喝下了壞孩子們遞來的糖水,但糖水很辣,尖刺刺地痛感流淌到她腸胃深處。臨死的時候,她仍無法發出任何聲音,隻是絕望地做出‘救我’的口型。

說真的,清清是宋曉漾勉強做出來的,無論是設計還是手工,都無法與樂樂相媲美,完工後,她遠遠盯著它,第一次對自己的才華產生了懷疑。雖然如此,她還是硬著頭皮舉著它在工作室轉了一圈,邊轉邊說:“X先生,您對清清滿意嗎?如果有意見可以在我網店留言,我還可以修改。”

X先生並沒有回複她,但月底時,她的賬戶又多了兩萬。想必他是滿意的,否則就不會繼續支付給她“演出費”了。原來X先生這麼容易滿足,宋曉漾心想,看來後麵的娃娃也不必太用心了。其實,就算宋曉漾想用心,怕也無法做到。

最近,她身上的每一處神經都繃得緊緊的,她越來越相信歡歡的話,雖未親眼見到,但她相信姐姐的靈魂真的遊蕩在這裏,遲遲不肯離去。每天半夜,當那該死的門鈴響起時,她就知道,姐姐出來了。一開始,她還覺得害怕,但後來一想,那是自己的親姐姐,就算真的變成鬼,也不會害自己吧?她堅信無論自己曾經多麼討厭姐姐,姐姐都一直用生命深愛著她。記得住在沈叔叔家那三年,無論沈叔叔的老婆劉阿姨多麼厭棄她們、虐待她們,姐姐都一直替她擋著。每當劉阿姨不在家時,姐姐都會被沈叔叔單獨叫進房間,出來時則衣冠不整滿身傷痕,但姐姐都忍了,為了宋曉漾,她什麼都能忍。但是,當宋曉漾13歲第一次初潮時,當姐姐捕捉到沈叔叔盯著宋曉漾弄髒的褲子的眼神時,她卻不能忍,當天就帶著她離家出走,住進了小男朋友家裏。離開前,姐姐似乎對劉阿姨說了什麼,據說沒過多久,他們就離婚了。

宋曉漾一直厭惡姐姐的懦弱,厭惡姐姐的忍聲吞氣,但又無力阻攔這一切,她所能做的,隻有厭惡,越來越厭惡。沒想到,很多年後,姐姐死都死得這麼令人心煩意亂。死就死吧,還給她留下個歡歡,留下歡歡也就罷了,她自己做了鬼,竟仍然煩著她。

歡歡又躲在臥室和姐姐悄悄話,每次她和姐姐說話時,都微微側著腦袋,輕輕摸著耳朵,似乎姐姐說話的聲音很小,她隻有扯著耳朵才能聽到。

等做完了X先生的娃娃,一定要從這裏搬出去,宋曉漾暗暗下定決心。

由於無法專心創作,她的幽靈娃娃越做越粗糙,做到第六個時,連宋曉漾自己都覺得慘不忍睹了。但奇怪的是,X先生似乎仍然很滿意,看來這個所謂的人偶收藏家,十之八九是個外行。既然X先生對那些娃娃並未異議,宋曉漾再看它們時,竟也不覺得它們有多差勁了。隻要盡快做完第七個,完成對X先生那個“監控承諾”,她就要低價賣掉這房子,徹底離開這個鬼地方。

可這最後一個,偏偏卡住了,無論她怎麼努力,大腦中都一片混沌,一點思路都沒有。

她時常站在陽台上發呆,或者坐在電腦前發電,再或者躺在沙發上發呆。有一天歡歡放學,突然很擔憂地對宋曉漾說:“小姨,歡歡好害怕,因為媽媽死前,也是像小姨這樣,一直發呆。”

說完這句話,歡歡突然抱住腦袋,痛苦地尖叫起來,在孩子尖利的叫聲裏,似乎還隱約摻雜著別的什麼聲音,像是某個女人歇斯底裏的吼聲,從很遠很遠的另一個世界傳過來的,又像是收音機信號突然不穩時,發出的嗡鳴。

“歡歡!你怎麼了!”

歡歡抱著頭蹲在地上,拚命搖著頭:“她生氣了!她生氣了!我要媽媽!我要媽媽——”

“她是誰?”宋曉漾想將歡歡抱在懷裏,卻被她一把推開。她很努力地壓著哭,哆哆嗦嗦地站起來,一邊揉著耳朵,一邊哽咽著說,“她是媽媽。”說這句話,她深深低著頭,似要將頭紮進地板裏。

宋曉漾想,歡歡不過出於關心提醒我一兩句,姐姐就這般生氣,看來她是恨我的,是,她該恨,她是為了我,才如此糟蹋自己的人生。

“媽媽說,開始了。”歡歡坐到沙發上,打開電視。

“有請今晚24位美麗的單身女生!”那個光頭就不能換句開場白嗎?宋曉漾呆坐在沙發上,木然地看著電視,直到節目結束後很久,她都保持著同樣的姿勢。最近這段日子她過得渾渾噩噩,吃飯、睡覺、發呆,和活死人沒什麼兩樣。

想到這兒,她突然靈光一閃,第七個幽靈娃娃的模樣在她腦中越來越清晰。

9.

曉曉是個孤兒,2011年9月6日早晨,她在上學的路上遇到了去年自殺的姐姐,她很開心,就跟姐姐一起走了,再也沒有回來。後來,人們在附近的河裏,發現了她胖嘟嘟的屍體。

第七個娃娃完全超出宋曉漾的想象,簡直就像地攤貨。她想重新做一個,可枯竭的靈感令她痛不欲生。算了,希望能蒙混過關吧,她十分不安地將整套娃娃擺在工作室,然後就坐在電腦前,打開網店,等待X先生的留言。

X先生如果通過監控係統看到了那七個娃娃,一定會留言的。不滿意會留言,滿意也應該上來留下送貨地址吧?可是幾天過去了,X先生毫無回應,倒是她掛在網店的其它娃娃被購買一空,就連最差的幾個,都被人買走了。

最近這段時間,宋曉漾本來點懷疑自己的天分,但是現在,她又重新覺得自己是個天才了,就是那種,不需要太用心、不需要太努力、隨便做個娃娃就是驚世之作的、那種天才。因為不但X先生對那些漫不經心做出來的娃娃很滿意,掛在網店裏那些娃娃們也都銷售一空。就連後來她隨便粗製濫造了劣質娃娃,仍舊是上架沒幾分鍾就被人買走了。

原來成功是如此簡單,自己之前那麼用心、那麼努力,真是自討苦吃。本來她還在為自己沒有靈感而煩惱,但現在,她覺得自己根本不需要靈感。苦了十幾年、拚了十幾年、摸爬滾打忍辱負重了十幾年,現在時候享受一下大好青春了!

她不再像以前那樣熱衷於創作玩偶,開始癡迷於那些故弄玄虛的綜藝節目,每日連載的偶像劇。看似無聊的《非誠勿擾》其實還挺有趣的,《康熙來了》也很好看。新拍的《水滸傳》打戲很精彩,還有網上熱播的韓劇、TVB劇、美劇,都那麼令人欲罷不能。

歡歡望著坐在電腦前的宋曉漾,表情越來越陰鬱了。

早晨校車來接她時,小姨坐在電腦前;晚上校車送她回來時,小姨仍坐在電腦前……這樣的狀態也不知道持續了多久,直到有一天,歡歡含著淚,推了推宋曉漾,說:“小姨,你不要像媽媽一樣丟下我……”

宋曉漾從電腦屏幕上收回目光,眯了眯眼睛,“放心,小姨不會丟下你。”

歡歡哭著說:“可你已經丟下了。”

“什麼意思?”

歡歡從懷裏掏出一個厚厚檔案袋,裏麵是三張照片和一頁紙。

那頁紙是死亡證明,內容大抵是說,宋曉漾死於車禍,死亡日期是三天前。

開什麼國際玩笑!宋曉漾覺得很好笑,可還不待她笑出聲,就看到死亡證明下麵的照片——第一張照片裏,宋曉漾躺在車輪下,血流成河;第二張照片,宋曉漾躺在停屍間,臉色慘白;第三張照片,一個骨灰盒,上麵刻著宋曉漾的名字。

宋曉漾看了歡歡一眼,然後閉上眼睛,心裏默念著,醒過來!醒過來!快醒過來!然而當她睜開眼睛,卻發現歡歡仍站在眼前,她使勁兒咬了咬舌頭,竟沒有痛覺。

宋曉漾想站起來照照鏡子,可剛站起來,卻發現身體無比沉重。她搖搖晃晃地走到鏡子前,卻發現鏡子被白布蒙上了。歡歡扯著她的衣角說:“小姨,死人是不能照鏡子的。”

宋曉漾努力站穩腳跟,“別蒙我了!”她猛地掀開,終於尖叫一聲,腦子裏一片混沌——鏡子裏隻有歡歡,隻有歡歡一個人。歡歡急忙一邊安慰著宋曉漾,一邊將鏡子重新蒙好。

宋曉漾蜷縮在地上,努力回憶。三天前她去超市買東西時,確實險些被一輛卡車撞倒,但幸好那輛車及時刹住了,她隻是被輕輕碰了一下,連擦傷都沒有,怎麼可能被撞死呢?在那之後發生了什麼事呢?她一點都想不起來,隻是隱約記得自己當時被嚇壞了,腦子裏空蕩蕩,驚魂未定地上樓回了家。接下來的幾天,她都是像往常一樣,坐在電腦前看網絡電視。怎麼可能會死呢?

對了,姐姐呢?如果自己真的死了,那麼就應該可以看到死去的姐姐了!

“你媽媽呢?”

“前天晚上,被一個穿白衣服的人接走了。”歡歡哀傷地說,“對了小姨,這幾天我不能住在家裏裏,警察叔叔說小孩子不能一個人單獨住,讓我暫時住在一個警察阿姨家裏。過幾天,爸爸就來接我了。”

“爸爸?”

“嗯!”歡歡點點頭,“因為除了爸爸,我再也沒有別的親人了,就算他不想要我也得要。小姨,你別害怕,”歡歡邊說邊從書包裏掏出一疊符紙,那些符紙散發著奇怪的味道,“媽媽剛死的時候,有些壞鬼魂老跑到房子裏欺負她。天橋上算命的爺爺就給了我這些符紙,把它們貼在房子裏,壞人就不敢來了。”

“有請今晚24位美麗的單身女生——”門鈴響了,歡歡歎口氣,站起來,打開門。門外果然站著一個年輕的女警,她走進客廳,親切地拉起歡歡的手,完全無視宋曉漾的存在的,就好像她是透明的,宋曉漾和她說話,她也聽不見。看來,她真的死了,隻有能與鬼魂交流的歡歡能看到。

送走了歡歡,宋曉漾仍舊無法相信這一切,這太荒唐了,自己明明活著,怎麼可能是鬼呢?她突然想起了趙誌明,於是翻出他之間留下的名片,撥通了他的號碼。

“請問是趙同誌嗎?”宋曉漾覺得很虛弱,連說話都有點吃力。

“喂?你好?哪位?”

“請問是趙誌明嗎?”

“喂?喂!哪位?你那信號不好!喂?說話啊?”

宋曉漾絕望地掛了電話,是了,趙誌明一定聽不到自己的話,他又不能和鬼說話。她在房間裏呆呆站了一會兒,覺得自己不能就這麼輕易一個孩子的胡言亂語,自己明明活著,明明活著!對了,隨便找個人證實下就好了!

她鼓足勇氣,打開防盜門,但剛剛走到走廊,就見暗處慢慢走出幾個猙獰的厲鬼,正一步一步向自己逼過來。她嚇得退回房內,慌亂地將歡歡留下的符紙貼得滿屋都是。那一夜,房間的門鈴響了很久,她嚇得不敢出聲,更不敢透過貓眼去看,她害怕,怕那些厲鬼。

活著的時候,她害怕壞人,沒想到死了變成鬼,還要恐懼厲鬼,原來最值得恐懼不是異類,而是同類。她突然很想念姐姐,如果姐姐在的話,一定會保護她!沒錯,自從父母死後,她一直都被那麼柔弱那麼膽小的姐姐保護著、照顧著。

也許,等自己也被歡歡口中的白衣人帶走了,她就能見到姐姐了吧。

10.

趙誌明請了長假,一天到晚都盯著電腦屏幕,時而皺眉,時而傻笑,也不知道在忙活些什麼。這天晚上,他突然接到宋曉漾的電話,但電話另一端隻傳來“吱吱啦啦”的噪音,根本聽不清在說什麼。

他越想越不安,決定到宋曉漾家裏去看看。

剛剛走到樓下,就見一個女警拉著歡歡的手,正攔下一輛出租車。趙誌明急忙追過去,表明身份後,他問道:“請問您是?”

那女警笑著說:“我是歡歡的姑姑,也是片警,在另外一個區,想不到還能在這裏遇到同行啊!我這兩天正好有空,接歡歡過去住兩天。”

趙誌明看了看歡歡,歡歡很乖巧地點了點頭。

“你小姨呢?她剛剛給我打電話,也不知道是什麼事。”趙誌明說。

女警微微皺起眉頭,說:“哦,剛才的電話啊……是我打的。曉漾一個女孩子獨自住在那個樓層,我不放心,就想著給這個區的片警打個電話,希望能稍微關照一下。誰知道還沒來得及說話呢,就被曉漾掛斷了,她嫌我小題大做,哈哈,這丫頭一直都是粗枝大葉的。”

“哦,這樣啊,您放心,我一會上樓看看去。”趙誌明笑笑。

女警客氣道:“不必了,曉漾說一個人在家沒意思,去她朋友家住了。這不,我和歡歡剛送她上了前麵的出租車。”

趙誌明點點頭,望著她們的出租車遠去。他總覺得有點不對勁兒,最終還是決定上樓看看。可門鈴按了很久,裏麵始終毫無動靜,看來宋曉漾真的不在家。

11.

工作室的門一直緊閉著,宋曉漾已經很久沒有進來過了。他緊緊盯著屏幕,透過監視攝像頭,一動不動地盯著那個房間。擺在操作台上的七個玩偶,已經蒙上了一層淡淡灰塵,她也真夠懶的,不工作也就罷了,竟然連打掃都懶得打掃了。

正抱怨著,那扇門突然慢慢打開了,宋曉漾拖著沉重的步伐,慢慢地走進來。她看起來很虛弱,臉色蒼白,身上的衣服似乎也很久沒有換過了。

他盯著屏幕,微微皺起眉頭,宋曉漾看起來很不好,好像遭受了什麼重大的打擊一樣。

“X先生,”屏幕裏的宋曉漾抬起頭,“你怎麼也不出現了呢?怎麼也不留下地址呢?我進來隻是想告訴你,您定做的娃娃早就完工了,不是我不講信用,隻是不知道該怎麼給您送去……唉,當然,就算現在知道了地址,我也沒辦法送了。如果有機會,您還是自己來取吧。”

“哦,對了……”她頹然地坐在地上,“您現在已經聽不到我說的話了,剛才看到門自己打開,您一定嚇壞了吧?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說著說著,她竟捂著臉痛哭起來。

她的哭聲雖悲痛,但卻沒有眼淚,就像一個演技欠佳的演員,他搞不懂她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麼藥,正疑惑著,卻見她止住哭,長歎一聲,“反正死也死了,一切都不能改變了……X先生,您知道我覺得最悲哀的是什麼?就是我當初就連自己死了都渾然不覺,原來我活著時,和死了是一樣的……可是,連死亡證明都有了,我……我……我為什麼仍覺得自己沒有真的死呢?歡歡之前說,如果我不相信自己真的死了,可以再死一次試試就知道了。是啊,死人是沒辦法死第二次的……”

死亡證明!

趙誌明騰地從電腦前站起來,急忙給同事打了個電話,然後就向宋曉漾所在的小區奔去。沒錯,偷偷在宋曉漾工作室安裝監控的就是趙誌明,當時總覺得不安,覺得宋曉瀾死得蹊蹺,覺得那套房子裏很可能還會發生點什麼,覺得自己必須得做點什麼,就偷偷請人在她家裏裝了攝像頭。他本想多放幾個的,可不知道為什麼,宋曉漾隻讓那兩個工人進了工作室一下,就將他們趕了出去。而且這幾個月來,宋曉漾好像知道那房間裏有攝像頭似的,但卻不拆掉,還戲稱他是“X先生”,對著攝像頭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

可惜他的監控範圍隻有工作室,完全沒有意想中的效果,監控到的內容一點意義都沒有。

趙誌明趕到小區的時候,他的同事們還沒有到。

他遠遠看到宋曉漾慢悠悠爬到窗外,緊貼著窗戶搖搖欲墜。

趙誌明一邊揮手一邊喊道:“小心!站在那裏別動!我馬上上去!”

他看到宋曉漾也衝自己揮了揮手,然後搖晃了兩下,就一頭栽了下來……

12.

人們總是以為自己在奔跑,但其實不過是在原地踏步;人們總說真實的生活就是日複一日地重複,但那其實隻是因為懦弱和懶惰,而不願改變,不願麵對真正的現實。就好像宋曉漾明明知道姐姐這一生在為誰隱忍、為誰承受屈辱、為誰丟棄自尊,但她卻不願麵對,也無力麵對。人們習慣於同情那些舍得付出、忘我犧牲的人,卻很難了解“被付出者”所承受的壓力。“恩終於山”並不是命運的眷顧,而是捉弄。當那種無法償還的恩情真的一點一點累積成山的時候,被埋在山下無法喘息的人,無力報答,唯有逃避。如果逃避成為一個人生活的重心,那麼,也會成為她的習慣。

宋曉漾一直想逃的,隻是她一直想不透自己要逃什麼,又能逃到哪裏。X先生如及時雨一般,送給她一個可以躲避的沙灘。於是她像遇到危險時的鴕鳥一樣,以為把頭伸進沙土裏看不見聽不到,就可以轉危為安。但她並不知道,鴕鳥從來都不是那種掩耳盜鈴的傻鳥,它們偶爾反擊,偶爾會逃,但從不逃避。

當宋曉漾一頭紮進X先生的“低標準”裏,放棄了夢想、放棄了在命運裏的掙紮時,她的生活就因空洞而變成了日複一日的重複,以至於連她已經死了都渾然不覺。

是啊,人總是在不知不覺中死去的,隻是宋曉漾有點不甘心,她想明明白白真真切切死一次,用以證明自己還活著。自從得知自己的“死訊”後,她的思維一直在這個迷宮裏繞來繞去,鑽了牛角尖,進了死胡同,找不到出路。

可是,當她爬到窗外,當陽光刺痛她的眼睛,當她看到趙誌明向她揮手,她突然就醒了——我根本沒有死,如果我死了,趙誌明怎麼可能看到我?!

那一瞬間她腦中冒出很多很多種情緒,她興奮於自己還活著,但緊接著,“活著”所帶來的壓力和煩惱也一湧而入,“活著”需要麵對的問題們頃刻將她淹沒。生有生得苦惱,死有死的痛苦,她覺得好難選。還好,命運及時幫她做出了選擇,她不僅在生與死之間搖晃,也在窗戶的邊緣搖晃,刺眼的陽光令她有一絲眩暈,於是,她栽了下去,因為重心不穩。

栽下去的時候,她尖叫、痛哭,但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姐姐,她早就想像這般大哭一場了。那一刻她突然明白,她厭惡的並不是姐姐,而是比姐姐還懦弱的自己。都是為了她,姐姐的人生才會走到如此糟糕的地步。而她,竟連姐姐最後的托付都無法完成,歡歡……

對了,歡歡為什麼……

13.

歡歡有個大秘密,這個秘密在她身體裏,在她嘴裏,在她牙齒裏。

3歲時,歡歡患了乳牙齲齒,看完牙醫後,她驚喜地發現,就有一個牙仙住進了她的牙齒裏,牙仙是個聲音溫柔的姐姐,說話的聲音很小很小,小得隻有歡歡一個人能聽到。牙仙姐姐經常在沒人的時候為她唱歌、講故事,還會在她被別的小朋友欺負時哄她開心,她是歡歡最要好的朋友。

牙仙姐姐神通廣大,無所不知,無所不能,比媽媽更懂得她的心。比如聖誕節時,媽媽不肯給她買美羊羊的毛絨玩具,牙仙姐姐隻是念了句咒語,不一會兒就有快遞員叔叔送來大包裹,裏麵裝的就是歡歡最想要的那一款;又比如媽媽不肯教訓那幾個欺負她的小朋友,牙仙姐姐又念了個咒語,隔天就有大班的哥哥姐姐把那幾個壞孩子惡狠狠打了一頓。

後來有一天,歡歡想要個爸爸,這個願望媽媽更無法滿足,她隻好求助牙仙姐姐。

牙仙姐姐毫不猶豫地就答應了,但是製作一個爸爸需要很長的咒語,也需要很長的時間,還需要歡歡一起來幫忙。牙仙姐姐答應她,隻要她做個乖小孩,聽牙仙姐姐的話,按照牙仙姐姐的要求去做,她就很快能擁有一個慈愛的爸爸。

歡歡很開心,為了能像其他小朋友一樣有爸爸疼愛,她什麼事都願意做,什麼事都聽牙仙姐姐的,她讓歡歡說什麼,她就說什麼,她讓歡歡做什麼,她就做什麼。雖然有時候她做的事、說的話,令媽媽又傷心又生氣,但為了實現願望,她咬著嘴唇都忍了。

其實,牙仙姐姐也並不是一直都溫柔的。比如有一次,她跟媽媽說起了牙仙的事,還想讓媽媽聽聽牙仙的聲音,結果牙仙姐姐突然就凶巴巴地大吼起來,弄得歡歡牙根和耳根都火辣辣的疼;還有一次,歡歡看到媽媽因為自己而變得很傷心,她一直哭,邊哭還邊用小刀割自己的手腕,流了好多好多血,她很想告訴媽媽這一切都是牙仙姐姐讓她做、讓她說的,但牙仙姐姐又發脾氣了;牙仙姐姐的脾氣越來越壞,尤其在媽媽跳樓以後,隻要歡歡稍有忤逆,她就用媽媽來威脅她。牙仙姐姐說,隻要她聽話,就會擁有爸爸、找回媽媽。但歡歡還是忍不住想和小姨說一些事,於是牙仙姐姐又發威了。現在的歡歡,對牙仙姐姐不僅僅是喜歡和信任,還有一絲恐懼。

好在牙仙姐姐沒有說謊,她不但讓歡歡有了爸爸,也還給她一個媽媽。隻不過爸爸並不像她想象中那麼愛她,媽媽也不是原來那個把她捧在手心的媽媽了。

那個爸爸她在照片裏見過,媽媽卻很奇怪,竟然就是那個漂亮的警察阿姨。她原本以為警察阿姨是個好人,是牙仙派來幫助自己的,直到小姨死後,她才發現,警察阿姨,哦不,警察媽媽很壞,常常趁人不注意的時候掐她的肚子,還常偷偷說一些可怕的話,說讓她自己一生都痛苦,讓自己永遠都被她掌控。

歡歡的願望其實不是這樣的,她越想越傷心,不情願地被爸爸和警察媽媽拉扯著上了飛機。登機的時候,歡歡摔了一跤,牙齒磕在鐵做的台階上,一嘴的血,還有一顆牙齒掉了下來。那顆牙齒蹦蹦跳跳地跌落在地上,滾了很遠很遠。

太陽照在牙齒上,反射出刺眼的光。一個工作人員被那光吸引,拾起牙齒,發現這顆小小的牙齒裏,鑲嵌著一粒銀色的東西,他好奇地撥出來看了看,越看越奇怪,不會是微型炸彈吧?想到這裏,他急忙拿起了對講機。

歡歡坐在飛機上,一直捂著嘴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