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父略略思慮,微笑答道:“由此向西南而去,尋一種千年之前的滋味。”話音甫落,眾人皆是迷惑神色。
“爹所說的,”曲煙茗心有靈犀地道,“可是那淩山之中的蒸青綠茶,玉露茶?如今炒青技藝大行其道,這蒸青仿佛早已成了古書中的佶屈聱牙。”
“知父莫若女。幸好還有一些茶葉古老如初,讓這煎茶、點茶之法所用的蒸青仍有跡可尋。不然,恐怕隻能去麗國重溯源頭了。”
曉行夜宿,邊走邊遊,三人打聽摸索,再渡江南下,行至淩山山區,輾轉幾日,才尋得山中村落,在施姓人家落腳。
施母見三人收拾停當,在竹屋中的鐵鍋倒油炸茶,待茶葉色變蠟黃,加水鍋中,並放入蔥、薑、蒜、胡椒一應調料,湯水初沸就舀入碗中,再小心添些早已炸好的炒米花、玉米花、豆腐果、核桃仁、花生米和黃豆,恭敬端給來客。
“這是油茶湯,香得很,快嚐嚐。山中潮濕,吃這油茶湯可驅熱散濕,來人定是要吃的。”施母熱情道,又兩手示意兒子施林幫忙奉茶。施林忙前忙後,始終和善笑著,那笑意裏又似乎有著三分憨然。
曲父道:“早聞淩山的油茶湯清香爽口,冬可暖身、夏可消暑,更有提神解乏、療饑醒酒之效。今日嚐到,真是名不虛傳。”
曲煙茗捧著熱氣騰騰的黑陶碗,痛快淋漓地吃了半碗,才問道:“爹,茶之為用,除卻起始的藥用,便是食用了。不想在山中還可吃到茶。施嬸,你也知,我們來此是為尋玉露茶。不知明日,要向何方找茶師傅。”
“茶師傅就住在山上,離這裏並不遠。”施母忽然臉色黯淡道,“說起玉露茶的師傅,我兒子也算半個。在山上同老師傅學茶,可惜他,他聽不見,說不得。”看著施林,長長歎口氣。
施林見她這般臉色,領會一般,尷尬笑笑,到旁邊準備明日上山的物什。曲煙茗與柔薇相視無言,默然吃茶。
翌日,晨曦未露,霧靄飄蕩,籠得滿山青翠愈加鮮豔欲滴,半山隱約可見的竹樓仿佛仙人居處,清新縹緲。幾人爬山到時,采茶之人恰好剛剛歸來,竹扁中鮮嫩芽葉如同明眸善睞的含羞佳人。一位身著粗布衣衫、滿臉皺紋、胡須灰白的老人正揀看茶芽。
“老師傅,”施母興高采烈地喚道,向那老師傅說明來意。
老師傅點頭道:“也好也好,山中少客,施林從我學茶頗有年頭,今日不妨讓同行嚐嚐滋味罷。”說完,拿起桌上紙筆寫下話語,給施林看。施林點頭微笑,又向三人靦腆笑笑。
施林跟從老師傅,將竹扁中的鮮葉均勻灑在竹製蒸籠中,不疊不散,上火蒸青。純白如霧的水汽飄嫋而上,裹挾竹香茶香,繞梁不絕。老師傅注視蒸籠,十分悠然恬淡。而施林卻是不住點頭,口中無聲地念念有詞。
不過片刻,兩人便將蒸籠從火上取下,將茶葉倒在燒好的焙爐上,懸手揉搓、拋散初幹。施林認真看著老師傅的一舉一動,兩掌微微彎曲、掌心相對,將茶葉如捧球般,左右來回推揉翻動,再輕輕揉撚。
兩人無言卻是默契,先以懸手搓之法初成茶形,又兩手交替用摟、搓、端手法,間有抽紮之法,反複搓製,直至茶葉條索緊細、圓整、挺直、光滑,並呈鮮綠豆色時,方是圓滿。
半個多時辰後,施林高興地捧起勻齊挺直、狀如鬆針的的玉露茶,給三人看。曲煙茗早已眼眶微紅,端坐桌前,寫著什麼。施林為眾人泡好茶湯奉上。
曲煙茗看著那茶綠、湯綠、葉底綠的玉露茶,將手中白宣遞出,並輕聲念道:“此茶香氣清鮮、滋味甘醇,似出水芙蓉,不負玉露二字,亦不負茶師傅的巧手妙思。”
施林看完娟秀字跡,仍是靦腆又憨憨地笑著,提筆書寫。柔薇探身看去,不覺道:“今日可為行家稱為茶師傅,很是愉悅。我最喜的,莫過於將不起眼的鮮葉揉作玉露之茶,於青翠之間,感柔軟滑嫩,看散似飛花。我雖不能言語,心中卻可聽到玉露茶的聲響。”
柔薇說完,眼含水霧地看向曲煙茗,見她亦是強忍淚滴,微微平複心緒道:“我以為,學茶不過是一份閑逸風雅,從未想過,還會如此予人世事紛雜中的方寸安寧。他做的是玉露茶,又何嚐不是溫潤如玉的人心。”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雲胡不喜。”曲煙茗溫聲吟道,卻是平添幾分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