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說
作者:白天光
白天光,男,當代作家。1980年開始發表小說,已發表小說五百多萬字。近百篇小說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等選載。有二十多萬字被譯成英文、法文、日文、俄文介紹到國外。出版長篇小說《雌蝴蝶》等十一部。部分小說被改編為影視作品。獲國內各類獎十幾項。從1998年至今,有十多篇中短篇小說被收入中國作家協會主編的小說年選。2007年的短篇小說《一頭名叫穀三鍾的騾子》被列入排行榜。現為專業作家,兼某雜誌主編,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1.殼子小區
殼子小區在阜城很有名,據阜城《阜遠縣誌》(阜城原來叫阜遠縣)記載,先有殼子後有阜城。殼子小區之所以叫殼子,是因為這裏地處窪地,在這裏居住的居民總是往窪地裏填稻草殼子。早年阜城的鬧市區就在殼子,這裏是當年商鋪最集中的地方。不過這裏的商鋪交易的都是不貴重的商品,有家具、日雜、農具、還有估衣和舊物。殼子鬧市最紅火的生意是白家澡堂子、郭麻子剃頭棚、還有隱藏在商鋪後麵的拐把子大炕(舊時的不掛牌的妓院)。在這鬧市走上一趟鞋底上都沾著稻草殼子,就是進了拐把子大炕,走出來的時候鞋底子上照樣沾著稻殼子。盡管這裏的商鋪一家挨著一家,可因為都是雜貨鋪,賺小錢的生意,所以也不會出富豪或資本家。殼子鬧市約有一裏多長,但人和人之間都很熟,市麵上出現了陌生人,人們很快就能認出他來,而且在很短的時間內便能知道他是幹啥的。殼子鬧市集中了阜城的大部分底層人,這些人做人卑微,很少惹事生非,人和人之間也能和睦相處,近百年來這裏沒有發生過惡性事件,這就讓人感到很不可思議。其實追根尋源也能找出根據來。殼子小區的人有四大姓氏,秦、韓、石、管。他們都是清末從直隸遷徙過來的。據說這四大姓氏都是親族,他們都在朝廷有過官職,後來不知是何原因被貶至此。所以,殼子小區的人們雖然是下層人但他們骨子裏卻有貴人的血統,他們大都識文斷字。民國初年殼子小區還有一座很大的私塾學堂,叫韓百軒私塾。韓老先生是京都殿試的榜眼,曾做過朝廷的修撰。他治學嚴謹,學識淵博,從他的私塾裏走出的學生,大都成了民國的地方官員。
一百多年過去了,殼子小區也在不斷發生變化。解放初期這裏的窪地減少了,政府在小區裏又鋪了一條石板路,道路兩旁的危房也被推倒了,因為這裏居住的是阜城的無產階級,他們是中國革命的主體,共和國的中堅力量,他們的生活必須得到改善,因此殼子小區的房子都得到修繕。小區裏的稻殼子也越來越少了。後來政府又對殼子小區的商業網點進行了改造,主要是改了牌匾,拐子大炕不見了,白家澡堂子也被翻修重建,並改叫新華浴池。鬧市區還新建了國營飯店和副食商店。但殼子小區的居民仍然還是四大姓氏。
時間對於殼子小區的居民來說是在不知不覺中度過的。這裏的居民開始發生了變化,他們大都曾在工廠和國企單位工作,經過了不同曆史時期轉變,最終下崗,這裏就成了下崗職工的聚集地。殼子小區的商業網點也有些搖搖欲墜,國營飯店副食商店都變成了私人網點,原來這些網點的主人又買回了產權,有點物歸原主的意思。新華浴池改回了白家澡堂子,經營者白成順,就是白家澡堂子的後人。小區裏的下崗工人也需要生存,於是他們又各自搶占了殼子小區的石板路兩側。他們沒有商鋪隻有攤床。攤床上的東西也都是一些雜品,這條街每天都在無限延長,攤上的雜品,也越來越豐富,這些攤主不知道是從哪進來的商品,有些個商品,阜城的人,尤其是年輕人,都不認識。比如:修腳的刀具、手工縫衣服時婦女帶在手上的頂針、還有縫紉機上的零部件、掌鞋用的鐵鞋拔子……雖然這些古怪的玩意兒許多人不認識,但殼子小區上了年紀的都認識它們。殼子小區也越加變得熱鬧,因為小區那條路的兩側,出現了許多作坊。這些作坊有做豆腐的,有做小磨香油,還有做麵食的。這裏有從超市裏買不到的農副產品和日雜商品,漸漸的城市中心的人們也願意到這裏來。
殼子小區應不應該在阜城存在,市政府曾在一次會議上做過研究。一位資深的副市長說道,阜城如果沒有殼子小區,還叫阜城嗎。在市政府的領導班子中,有一位學曆最高的博士副市長說道,如果殼子小區能夠尋找到地域文化,那它就有存在的必要。市政府的領導結構,是有文化差異的,在四個副市長中,有一位主抓農業和林業的,是從豐縣縣政府提拔上來的,他是文革後恢複高考時省裏一所林業學校畢業的中專生,他除了對退耕還林感興趣以外,對地域文化並不感興趣。一位主抓工業的副市長是鋼鐵學院畢業的,他不知道地域文化和鋼鐵尤其是工業會有什麼關係。還有一位主抓文教衛生的副市長,一直把他的工作重點放在市裏的兩個劇團上,他原來就是京劇演員出身。剛才提到那位資深的副市長,是主抓城建的,他對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了如指掌,包括這些街巷的曆史淵源。他曾經在省報發表過一篇很長的文章,叫做《城市的個性化麵孔》,這篇文章全麵地介紹了阜城的建築和民風民俗的關係。阜城其實並不是一座新興的城市,在遼金的時候,就有了部落和族落建築,現在阜城的古建築中,仍然能看到遼金的遺風。這就是阜城的個性麵孔。他認為,如果殼子小區繼續存在的話,也不能像現在這樣破落,應該將其修建成民風、民俗建築群,也可以叫阜城的無樓區。
這個副市長的美好願望,最後並沒有兌現,他在1992年就病故了。殼子小區的人們當然要懷念這位副市長,這懷念的背後,也隱藏了他們的擔憂:房產開發商們早就盯上了這裏,他們想在這裏建高層樓區。那麼,他們還會是殼子小區的主人嗎?
時間在一天天地過去,阜城的城市建設仍然充滿活力,而殼子小區正麵臨被毀掉的危險……
2.殼子小區的大人物
殼子小區也有過幾個大人物,秦永昌的大兒子秦躍進算一個。他在十七歲的時候,就在殼子小區的阜城第六中學參軍了,是某空軍部隊在這裏選撥飛行員,六中初選,隻選上了四人,在經過三次身體複查以及政治複查後,隻有秦躍進被批準入伍了。這孩子老實本份,在學校學習也好,參軍以後,要求進步,很快就得到了提拔。十年以後,秦躍進被晉升了團級幹部,他也就再沒有回到殼子小區,逢年過節,他會接父親到部隊去過。秦永昌的二兒子叫秦躍順,原來在阜城紅旗機械廠,後來廠子破產了,他就和媳婦在殼子小區的道口開了一家飯店,叫秦家樓。秦躍順不是大人物,但殼子小區裏的人卻一直認為他是大人物,因為他在紅旗機械廠的時候,做過車間主任和團總支書記。還有一件大事情,殼子小區的人也都知道,那就是九一年的時候,秦躍順到北京開過會。殼子小區的人們認為,能到北京開會的人,那就一定是不簡單的人。現在雖然秦躍順的風光已經過去了,但秦躍順還有讓人羨慕的地方,躍順飯店應該是一個特色飯店,飯店裏有兩個拿手菜:幹炸草蘑和麻油紅燒豬皮,據說這兩道菜是早先王爺府的王爺菜。還有秦躍順的媳婦長得非常漂亮,歌唱得也好,是個蒙古族姑娘,叫烏蘭卓婭。
殼子小區第二個大人物,叫韓拓。韓拓不是官員,是畫家。他九歲學畫畫,二十歲師從阜城大畫家何子淵,他不攻山水,隻畫動物,是工筆畫家。韓拓的工筆畫中的動物,不是野獸,大多是昆蟲,尤其他的螳螂,畫工大氣,神形飛逸,韓拓因此也被譽為螳螂畫家。他的作品曾經在全國獲過獎,有一幅作品還被日本人購買收藏。在殼子小區能夠出現這樣一位畫家,讓殼子小區的人們感到無比驕傲和自豪。
殼子小區的第三個大人物,叫管學良。現在殼子小區的人們還無法確定管學良究竟是一個好人還是一個壞人。管學良曾經打過人,因為是輕傷害,隻被拘留了幾天,就被公安局放了。管學良最大的愛好就是打人,但用他自己的話說,他從來隻打壞人,不打好人。那次管學良的輕傷害是把小區街道的城管給打了,本來這事與他沒關係,隻因為城管打的這個人,是殼子小區最老實的一個人,這個老實人叫石景泰,在路邊烙餡餅,那天他烙餅的爐灶,往馬路上多移出了一米多,城管就讓他退回去,石景泰說等他把這鍋餡餅烙熟了,就退回去,城管不許,就把這烙餡餅的鍋給掀翻了。於是兩個人就吵了起來,城管還野蠻地踢了石景泰一腳,管學良看不下去了,就給這個城管兩個電炮,打得這個城管鼻孔躥血。城管不是一個人,有七八個人,他們一塊來打管學良,管學良赤手空拳,將這幾個城管都打倒了。管學良沒習過武,但他打仗時,卻能顯出功夫超常。後來,管學良成了殼子小區為民除害的英雄。但他也常常被公安局抓走,三天五天地放回來。再後來管學良把他的打架用於事業,他成立了一個官方承認的組織,叫討債公司。管學良的討債公司政績突出,為別人要賬,一要一個準。
殼子小區除了這三個大人物,就很難再找到大人物了。但殼子小區也永遠不會在沉寂中生活,也不會永遠後繼無人。最近幾年,殼子小區也相繼出現了兩個科級以上幹部。一個叫秦廉仲,是市政府史誌辦的副主任,一個是石寶傑,是環保局測繪科的科長。
殼子小區的人們天生都膽小如鼠,文革的時候這裏曾經誕生過一位驅虎豹戰鬥隊的司令,這位文革的怪物,把當時殼子小區這一帶所有工廠的廠長都給罷官了,然後將他們捆起來,集體遊街。這位司令姓鞠,他不是殼子小區的老戶,他是一個退伍軍人,當年在這座城市搞過大會戰,就是修城市的護城河,在這個時候,他認識了殼子小區的漂亮姑娘梁玉爽,退伍後他就投奔梁玉爽來了。誰知道這個鞠司令對待殼子小區的人們如此無情,梁玉爽就和他斷絕了關係。但這個鞠司令也是一個死要麵子的人,他和梁玉爽黃了,很快就又和殼子小區的毛巾廠女工劉曉慧談上了戀愛,戀愛不到兩個月,兩個人就迅速地結婚了。文革後,鞠司令因在文革中打人,被關押了半年多,釋放以後也把他分到了毛巾廠,讓他燒鍋爐。從此人們再也看不到鞠司令的威風了,而是漸漸地看到劉曉慧的威風越來越嚇人。劉曉慧長得漂亮,又是高中畢業,廠裏就培養她做了工會幹事,後來她又調到了殼子小區的毛紡廠當了團委書記,後來又當了副廠長。劉曉慧文革後如此快速的升遷,讓當年的鞠司令有些恐怖,果然有一天劉曉慧正式提出要和老鞠離婚,老鞠感到早晚會有這麼一天,就同意了。但他們有一個六歲的女孩子,還有三間房產,劉曉慧說,我要孩子,可以把房子給你。老鞠說,我也要孩子,把房子給你。最後兩個人爭執不下,就上了法院,最後法院的判決比老鞠想象的還要糟糕,房子和孩子都歸了劉曉慧,老鞠還得每個月向孩子支付兩百元的撫養費。這時候劉曉慧顯得很大度,說道,撫養孩子的錢就不用你支付了。
殼子小區的人們常常會說這樣的俚語,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誰知道十年之後殼子小區這一帶的許多輕工企業都因為倒閉而下馬了,將近有六千多個產業工人,下崗的下崗,買斷的買斷,總之,他們開始遠離工人階級的隊伍。這些下崗的企業工人,命運也發生了變化,他們大多去做小生意,殼子小區一條街,變得空前繁榮。當然,這些下崗工人當中也有把生意做大,收入驚人的。當年的鞠司令現在一下子就成了人物,他現在在殼子小區的市場,買了九間門市房,開鮮肉店。後來,他又開了一家熟食店,再後來他又在殼子小區的街南一所報廢的小學校辦了個屠宰廠。每天他的屠宰廠有四台車到鄉下拉生豬,屠宰後,豬下水都給了他的熟食店,到他這裏來批發肉的主顧也絡繹不絕。老鞠在殼子小區成了一個人物,過去都叫他老鞠,現在又改叫他鞠司令,他也不反對。鞠司令富了,但他沒有離開殼子小區,他住在殼子小區路南的第一趟住宅區,這九間房也很有名,市裏的人都叫這裏驢馬大市,這趟住宅都是解放前的老式房子,青磚青瓦幾十年過去了,也沒見這些房子出現破損。鞠司令這套住宅原房主姓管,老爺子叫管占啟,是當年殼子小區當鋪的掌櫃。這套房子青石板打底,糯米湯石岩灰粘縫,連老鼠都很難在這牆體上打洞。這房子的房梁也是百年的樟子鬆,經過多年的馱壓,房梁也沒有變形。這房子冬天不用取暖,屋子當央放一個火盆,點上無煙焦炭就可以過冬。鞠司令已經買了這房子三年了,整天一個人住著也很孤單,就打算娶個女人回來。鞠司令不是那種花心的男人,他要求和他在一塊兒生活的女人要在年齡上和他差不多,會過日子,知道疼男人,就夠了。這就讓他想起了他在這座城市認識的第一個女人梁玉爽,當年梁玉爽是在惱怒中和自己分手的,現在想起來,文革時自己做的也確實挺過分,梁玉爽有正義感,才一腳把他踹了。鞠司令就想如果能把梁玉爽娶來,那是最好不過的了。不過問題很嚴重,梁玉爽結婚多年,孩子都十三四歲了,她的丈夫跟她過日子過得也很好。不過,去年聽說他們兩口子因為一些瑣事吵過架,在吵架的時候梁玉爽曾罵她的丈夫,你這些年外表裝得老實巴交,誰知道你一肚子花花腸子,二十二歲的小姑娘你也敢搞。這是梁玉爽的鄰居在鞠司令屠宰廠買肉時跟他說的。這是一個很重要的信息,鞠司令覺得有見縫插針的可能。殼子小區街長不過一裏,人們在街上來來去去,大都會打招呼,說是熟人也行,說是鄰居也可,你想見某一個人不用費多大周折,一兩天內在殼子小區的街上準能看見。這天,鞠司令就看見了梁玉爽,梁玉爽現在也沒有什麼正經工作,她給一家私營食品廠做蛋糕,工資很低,但工作很清閑,一般下午兩三點鍾就下班了,下班以後她就會逛市場,買晚上吃的蔬菜。梁玉爽是在鞠司令的熟食店看見他的,見了麵他們很客氣地打招呼,梁玉爽說,老鞠,你的生意做得越來越好了,想不到你是個經商的天才。
鞠司令說,不能說是天才,也是逼出來的,咱們這些當年的產業工人下崗了,如果不動腦筋想辦法掙錢,說不定哪一天會被餓死。想不到壞事兒也變成了好事兒,國家的這次經濟體製改革,雖然出現了大批的失業工人,可也讓一些新興的貴族們崛起了。
梁玉爽說,老鞠,你的話說得真有水平。
鞠司令問,小梁,想吃點什麼?
梁玉爽說,我父親喜歡吃肥腸,這條街上的熟食他都不喜歡吃,就喜歡你老鞠家熟食店的肥腸。
鞠司令對櫃台上的服務員說道,給小梁同誌裝上一塑料袋熟食:肥腸二斤、小肚四個、豬尾巴、豬耳朵各兩個,還有四個豬蹄子。
梁玉爽說,我可要不了這麼多,這得多少錢?
鞠司令說,怎麼能要錢?是讓你家我大叔吃了我的熟食以後給我做做廣告,讓他老人家說說我的熟食為啥這麼好吃!
梁玉爽現在的生活也很拮據,鞠司令對她的這點兒幫扶她也並不覺得過分,兩個人畢竟年輕的時候朋友一場,雖然沒有成為夫妻,可也沒有成為敵人。她拎起塑料袋說道,多謝老鞠,有時間到我家去。
鞠司令說道,有時間一定去拜訪你。
此後他們開始頻繁來往。某一天,梁玉爽到屠宰廠去找鞠司令,說,她的孩子馬上就要上高中了,孩子的學習成績不錯,但上重點高中得需要打點,我想朝你借點錢。
鞠司令問,需要多少錢?
梁玉爽說,得一萬元左右。
鞠司令就從包裏掏出了兩萬元錢遞給她說道,這兩萬你先拿著,等你孩子考上了高中,我再給你。
梁玉爽說,你借我這麼多錢,也真讓我不好意思,我一定抓緊時間還你。
鞠司令說,你們家的那點收入我也清楚,咋還?除非把脖子紮上不吃不喝。你這話就外道了,都是殼子小區的老鄰居,誰求不到誰?
話說到這兒,鞠司令就問,你家老石我也快半年沒見到了,他到哪兒去做大生意去了?咋沒把你帶去?
梁玉爽說,老石算是徹底墮落了,開始他和別人合作搞了一家粉坊,銷路也不錯,誰知道他們粉坊聘來一位姑娘給他們當會計,這姑娘二十二歲,一到粉坊就把老石給盯住了,終於有一天這小丫頭把粉坊裏的錢都卷走了,一共有二十多萬,老石的粉坊就黃了。去年他跟一個河北人到南方去做釀酒生意,做得好與壞,我們也不知道,他走的這半年從來沒給我們來過電話。
鞠司令說,你家老石都到了這個份兒上,那你咋還和他混日子呢?這不是浪費你的青春嗎?聽我老鞠的一句勸,趕快和他離婚,離婚以後你到我這來,我這屠宰廠、熟食加工廠都需要管理人才,你要是幫幫我,那咱們的事業就會越做越大。
梁玉爽說,想不到老鞠你還這麼直爽,你剛才跟我說的話,我真得回去好好考慮考慮。
老鞠說,那還考慮啥,趕快捎信兒讓他回來,把離婚手續辦了,然後再和我辦理結婚手續。小爽,咱們誤會了這麼多年,當年我們都是受害者,今天我們平等做人了。我這個人一向講良心,在文革時期我打過兩個廠長,前些年我都去向他們懺悔了,每年春節,我都要給他們每個人送去一百斤肉,已經堅持了六七年,這些廠長說,老鞠是一個講義氣的人,他做過錯事,但他做過的好事已經把他做過的壞事抵消了。你聽聽,這話說得多好。
梁玉爽說,文革的時候其實我也很對不住你,按說我也應該向你懺悔。懺悔這件事兒,不是用口頭兒說的,得有實際行動,所以我堅定不移地決定,我嫁給你了!
梁玉爽很快就把她在外地做生意的丈夫叫回來,也很快地辦理了離婚手續。老石問她,你是不是有主兒了?
梁玉爽說,有,是街上的肉販子老鞠。
老石說,你是看中了老鞠有幾個臭錢兒?我告訴你,他那幾個臭錢兒我還真沒瞧得上眼,我跟你說小爽,這半年我在河北發了,我和我哥們兒辦的酒廠已經火了,商標就是花石頭小燒,純糧釀造,酒精度可以達到五十五度,其工藝大都是茅台的工藝。要不然我也想回來和你把婚離了,當年在粉坊給我當會計的姑娘小芍藥又投奔我去了,從我這兒卷走的那些錢,一分沒少又還給了我,我準備盡快和她結婚。
梁玉爽說,想不到我們都有這樣的願望。老石,以後從河北回來,別忘了跟我打個招呼,我和老鞠得請你吃飯。
老石說,梁玉爽同誌,也請你方便的時候到河北,到我那兒做客。在我們附近也有許多風景區值得一看,比如荷花澱,當年抗日戰爭地道戰的舊址,我可以給你們做導遊。
兩個人客氣地分手了。不過一周的時間,梁玉爽便成了鞠司令的妻子。許多熟悉他們的人都說,也算是好的結局,應該叫物歸原主。
3.索布德風味羊肉
殼子小區人和人之間雖然很和睦,但在經商上有的時候也會發生一些小摩擦,這是難免的。秦躍順在街上開的大飯店秦家樓,最近受到了衝擊,因為在他的對麵又有了一家飯店,是街上人們都熟悉的小山東開的,叫小山東烀餅店,是個魯菜館。這個餅店裏的菜肴也很受消費者歡迎,幾道拿手菜:拆骨肉炒大蔥、紅燒肉幹豆角還有河蟹燉酸菜都非常可口。小山東烀餅店一開張,秦家樓的生意就一下子冷清了。連秦家樓的幾個拿手菜:泥鰍燉豆腐、山野雞燉紅蘑、山兔子肉燉土豆也漸漸被人遺忘了,常來的食客說道,這些菜自己家的老婆也能做,味道也還不錯呢。小山東叫管北良,他多年不在殼子小區,在他的老家山東聊城開飯店,飯店開得很不錯,他把那裏的飯店就交給了老兄弟,自己回到了殼子小區,因為殼子小區還住著他年近八十的老父親。小山東的烀餅店幾乎要把秦家樓給衝垮了,一條街上住著,小山東覺得有些對不住秦躍順,這天就進了秦家樓。秦躍順不是那種小肚雞腸的人,他認為飯店的興衰好壞靠的是飯店的質量,誰的飯店開得好,消費者就會到誰那裏去,這無可非議。小山東對秦躍順說道,二哥,我是真對不住你啊,我這飯店開得這麼火,讓你的飯店冷清了,這是我管北良做得不對,我想好了,我想把我的店停業四五天,你的飯店考慮一下是不是增加一些拿手菜,等新菜譜上全了,我小山東的烀餅店再重新開張。還有一個辦法,從外地請來一位高級廚師,在你這裏主廚,你這個飯店就會一下子火起來。
秦躍順說道,北良兄弟真是職業道德高尚,讓哥哥非常佩服,你的烀餅店最好別停業,該怎麼開就怎麼開,我的秦家樓盈利還是虧損你還是別管了。
北良說,那不行,咱們都是殼子小區的老鄰居,哪能自己掙錢不顧別人呢?順子二哥,就這麼辦吧。
秦躍順也果然聽管北良的,這天他把秦家樓停業了,找來了街上的幾個大人物,請他們幫助出主意。秦躍順請的這些朋友,有殼子小區的市政府史誌辦的秦廉仲、環保局測繪科的科長石寶傑,還有屠宰廠的鞠司令。秦躍順請來了市裏蒙古楨酒樓的蒙古大廚,為大夥準備了滿滿一桌子蒙族菜。秦躍順和這些大人物當然是朋友,但來往並不頻繁,在小區裏碰上麵隻是打個招呼而已。現在小區裏的幾個大人物都聚齊了,他就很客氣地說道,各位真是給我躍順麵子,我早就想請大家撮一頓,隻因為各位現在是殼子小區的人物,還有科級以上幹部,我就有點兒不敢請大家了。
鞠司令說道,躍順這就見外了,在咱們殼子小區,躍順其實也是個大人物,當年他開飯店的時候,我非常羨慕他,那時我就想,如果殼子小區的人都能像順子這樣,咱這殼子小區翻身的日子可就到了。
秦廉仲說道,躍順的父親是我的九叔,九叔活著的時候,你總到我那兒去,自從九叔病故,這順子也不到我那兒去了。不過話得說回來,我那兒子秦永江到秦家樓吃飯,順子從來不收錢,這也看出順子不忘親情。順子和他爸爸活著的時候一樣,要臉麵,為人又善,一般還不願意求人。咱這殼子小區就這麼幾個姓,串起來還不都是親戚。
石寶傑說,那是,去年我大舅子給我們買了一套打五折的商品樓,讓我們搬去,我和我老婆都不願意去,不是因為那個地方不好,而是去了那裏,我們就好像離親人們遠了似的。
秦躍順就給大家倒酒。酒是正宗的蒙古族酒,叫套馬杆,是高度酒,殼子小區的爺們們,都喜歡喝這種烈性酒。倒完酒,秦躍順就舉杯對大家說,各位叔叔、哥哥和兄弟,我秦躍順總覺得欠大家的,開了七八年的飯店,你們也沒經常到我這兒來吃飯,如果你們再不來,我順子在這殼子小區可就顯得孤單了,親人見我也就不親了。
石寶傑說,哪裏的話,咱們殼子小區的人,這麼多年都和睦相處,誰家和誰家都沒鬧過矛盾,這本身就有親情存在。老鄰舊居的來往不在於吃吃喝喝,圖的是相互間在困難的時候能出手相助。
鞠司令說道,在殼子小區我算是一個後來者,但我老鞠已經和大家融為一體了。按我目前的資產和財力,我到哪做生意都能越做越紅火,可為啥不離開咱們殼子小區,我要的是這裏的人氣。石大哥說得對,我們相互之間在困難的時候,應該出手相助。怪我直言,今天順子請咱們幾位到這兒來喝酒,除了敘親情,肯定也有困難需要咱們幫助,順子你就隻管說,我老鞠保準會幫你,要出錢咱出錢,要出力咱出力。
幾個人物也都說,說吧,說吧,我們會出手幫助。
秦躍順說道,話該咋說呢,說是困難吧,還有點不準,應該算是難題。這半年多我的秦家樓和往年比,利潤越來越薄了,眼見就架不住了,要改行,我還沒有別的本事。你們大家也許看出來了,我的秦家樓為啥滑坡?其實就是小山東管北良開的烀餅店給我頂了。北良也不是外人,那也是我的兄弟,人家的烀餅店為啥顧客盈門,還不是人家的魯菜味道純正,品種齊全,價格也很便宜。不瞞各位說,前幾天我被烀餅店的香味兒都給勾住了,進去吃了兩張煎餅卷魯菜,煎餅裏卷的這個魯菜可不是燉的菜,都是小炒,有魷魚炒韭菜、豬皮炒土豆絲、肚絲炒尖椒絲……七八樣小菜價格便宜,這樣的店能不盈利嗎?我的生意越來越冷清,北良也不是幸災樂禍,他很同情我,就決定把他的店兒關幾天,等我這邊有了好的經營項目,再和我一塊兒開張,各位,你們說可咋辦?
韓拓說道,這北良也真講究,用文化圈子裏的話說,那可叫德藝雙馨哪。
秦廉仲想了想說道,從曆史上考證,我們這座小城也是北疆的一個貿易聚集地,從清初的時候,這裏就有驢馬大集、藥材大集、糧食大集和木炭大集。這裏曾被康熙皇帝譽為北疆第一鎮。既然有了貿易,就必然也繁榮了餐旅業,清末的時候,咱這小城有客棧近百家,酒樓近二百家,另外澡堂子、鐵匠爐、皮貨店到處都是。前一段我讀了咱們這座小城的民國史,民國初年,咱們小城出了兩個大手藝人,一個是裁縫程羅鍋子,專製男服,後來就被奉軍張大帥請到奉天,給奉軍縫製軍服。還有一個手藝人是黑鍋大廚姚胖子。姚胖子叫姚喜奎,他不是那種在禦膳房為貴族老爺掌勺的大廚,我們這兒的人都叫他野廚子。姚喜奎原來是地主大雜院裏的廚子,農忙時節長工們幹活兒,要在地主家吃午飯,姚喜奎就一個人掌廚,在地主大雜院的空場子支起兩個大黑鍋,一口大黑鍋蒸饅頭,一口大黑鍋燉菜。據說姚喜奎大黑鍋燉菜燉出的香味兒能漾出幾裏地。姚喜奎燉菜的大黑鍋裏沒有啥像樣的東西,有時候是幾塊豬皮,還有地主家裏不願意吃的雞腸、雞肚子、鴨脖子、鵝腦袋。主菜一定是大白菜,或者是酸菜。姚喜奎能把大黑鍋裏的燉菜燉出香味兒來,靠的不光是一些個雜七雜八的,略有油腥的東西,也就是豬皮。原來姚喜奎有一手,那就是他不外傳的佐料,這些佐料你看不出是什麼來,都是一些研磨出的粉末,後來姚喜奎的兒子把他爹的秘方傳了出來,這些粉末是:甘草粉、野芹菜籽粉、紅辣椒籽粉等十幾味。後來姚喜奎到了縣城,開了姚家大黑鍋燉菜,一直開到解放後。後來他兒子姚俊生和他孫子姚建明把姚喜奎的大黑鍋燉菜傳了下來。文革前,姚建明考上了大學,現在在河北省一個科研機構當領導,他早把他們祖傳的黑鍋大燉菜忘了。我為啥說這件事兒?那是因為餐飲業有一個傳承的問題,小山東的烀餅店其實就是傳承。
鞠司令說道,說得太好了。就拿殺豬來說吧,咱們市裏的幾家大的肉店,到我那兒去拉豬肉,人家明確表態,隻要手工宰殺的,不要電擊的,電擊的豬肉已經把豬肉的精華給擊沒了。
石寶傑說道,傳承也是有限的。隻有我們老祖宗手中的東西才有傳承價值,而把別人的東西拿過來去傳承,肯定會變味兒。
一直在廚房忙活的秦躍順的媳婦烏蘭卓婭,這時端著一甕羊肉進了雅間,把這甕羊肉放在桌子中間說道,這是我家最好吃的東西,叫索布德風味羊肉。索布德在蒙語裏是珍珠的意思,意思是說,這甕裏的不僅僅是羊肉,還是珍珠。
秦躍順就用勺子給每個人盛了一碗索布德風味羊肉。幾個人喝著湯,吃著羊肉,都興奮地說道,真是美味!
鞠司令說道,順子,你不是讓我們幫你來解決問題,而是讓我們來為一件大事兒的正確與否投支持票,還是反對票。
韓拓也恍然大悟,是啊,這索布德風味羊肉,我多次在這兒吃過,怎麼就沒有想到這個問題。
秦廉仲說道,行了,你的飯店會獲得新生,準備準備開張吧。
石寶傑說道,把你的秦家樓的牌子摘掉,改為索布德風味羊肉館,主廚烏蘭卓婭。
秦躍順說道,這行嗎?據我所知,咱們這座城市蒙族人僅占百分之一點二,誰能光顧我的羊肉館?
鞠司令說道,順子,你真是個笨蛋。難道到小山東烀餅店裏就餐的都是山東人嗎?咱們城市裏的西市場餐飲一條街,有三家粵菜館,到那兒吃飯的都是廣東人嗎?還有四川火鍋城、重慶辣妹子火鍋城,其實光顧那裏的都是咱們當地人,相反,四川人到這裏來,人家根本就不去火鍋城,而是到處找東北菜。
秦躍順說,鞠大哥這話是讓我開竅了,可是,以後我的飯店能不能興旺起來,還得全靠你。
鞠司令說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不就是宰羊的問題嗎?包在我屠宰廠了,考慮到民族的忌諱,宰羊和宰豬絕對不能放在一個地方,你的秦家樓後院還有很大一塊地方,那裏能圈養十隻羊,我幫你找一個宰羊的師傅,你的索布德風味羊肉館一天要能賣十隻羊,你就發了。
躍順一拍桌子說道,搞定了,喝酒。
……
五天以後,殼子小區就誕生了第一家索布德風味羊肉館,開張那天,羊肉館顧客幾乎都要擠破了門。小山東管北良看見索布德的新牌匾,暗暗感到吃驚,因為店老板仍然是秦躍順。
在以後的日子裏,小山東烀餅店和索布德風味羊肉館其經營難分高下。這一天,兩個人都聚在風味羊肉館,秦躍順和管北良吃著風味羊肉,喝著酒。秦躍順說,北良,你有如此胸懷,讓大哥十分欽佩你。
管北良說道,有些行業是不怕紮堆的,怕的是不紮堆,你的風味羊肉館和我的山東烀餅店不會出現擠兌誰的問題,你的店顧客多了,說不準也能把我店裏的顧客也帶得多了。
……
4.蟋蟀和百靈
畫家韓拓在這座城市的名聲已經不小了,他已連續三屆被市政府評為十大文化名人。韓拓不光名氣越來越大,他的畫也越來越值錢。他在南方某個城市舉辦了韓拓情趣畫展,他的工筆畫《已經嗅到冬天氣味的螳螂們》被一位日本收藏家以一百五十萬元的價格買走,另一幅工筆畫《夢中醒來的蟋蟀》被一位美國收藏家以一百六十萬元的價格買走。
市政府為了鼓勵韓拓的創作,特意為他建了一座畫室,這座畫室實際是一座別墅,畫室的麵積達到三百多平米,政府出資兩百萬,韓拓出資一百萬,產權歸韓拓所有,這也算是對韓拓的重獎。韓拓是一位性格古怪的人,政府對他的獎勵他並不領情,他自己也拿出來二百萬交給政府,希望政府把殼子小區的市第十五中學進行一次修繕和改造。
韓拓仍然住在殼子小區。他住的當然是一座老房子,是解放前殼子小區五香辣味兒醬菜園掌櫃的宅院。這座宅院約有八十多年,地基下沉,但房梁和門窗都還很方正。有一文化報記者采訪韓拓時問他,你現在的條件這麼好,據說,你的個人資產已經達到了七位數,為什麼還蝸居在這貧民的鬧市區呢?
這話韓拓很不願意聽,他幾乎是慍怒地說道,怎麼能說我住的這個地方是蝸居呢?這裏的地勢雖然有些窪,可幾十年甚至上百年這地下都被塞滿了稻草殼子,稻草殼子為何物?稻者萬菽之冠也。殼子小區腳下踩的是金子,所以這裏的人氣永遠會興旺,你說我是蝸居,是你沒有懂得什麼叫地域文化。
這位文化報的記者遭到了韓拓的冷落,此後再也沒來采訪韓拓。韓拓雖然是一個文化名人,但在殼子小區又特別親民,大凡小區裏和他很熟的人,向他討畫兒,他都欣然應許。當然,韓拓不會把那些個畫工極其精致的作品,給這些老鄰舊居們,他心裏清楚,一般他給鄰居的畫也都是他的習作,或者是初稿。盡管他給老鄰舊居們的這些初稿到省城去賣,也值幾萬塊錢,但這些老鄰舊居們很尊重韓拓,將他的畫裝裱後都懸掛在牆上,逢生人或親戚來串門,主人會指著畫說,大畫家韓拓的畫兒,我們的關係鐵著呢,生人或親戚有知道韓拓的,一下子就把這家的主人高看起來。有一天,一個女人闖進了韓拓的院門,韓拓正在院裏侍弄幾棵花草,見進來的女人有些眼熟,但一時又想不起她是誰來。來人很客氣地說,韓老師,您正忙著?打擾了。
韓拓遮著刺目的陽光問道,您是?
女人說,韓老師,您是文化名人,能夠記起我來也真是很困難了,咱倆十多年前就有來往,我原來是毛巾廠的工會副主席,有一年我請韓老師到我們廠給我們畫宣傳畫,題目叫《抓革命促生產》,畫的是三個工人紮著毛巾,手握紅寶書,在研究生產計劃。
韓拓一拍腦袋,哦,想起來了,你叫劉曉慧,是後來毛巾廠的副廠長,這麼些年在殼子小區我也沒看見過你,你這些年都在忙啥?
劉曉慧說,廠長不存在了,變成了下崗工人,後來被外地一家工廠聘去當副廠長,誰知道這個廠子經營也不好,也倒閉了,我去北京做了幾年生意,一年前我又回到咱們殼子小區了。生活就是這麼回事兒,甜也吃了,苦也吃了,最後要的是一個好的歸宿,啥叫歸宿?還不是尋找過去的精神家園,我的精神家園就在殼子小區。
韓拓說道,你這話說得太對了,精神家園這幾個字可不是俗人能說的,哲學家蘇格拉底說過,我們沒有家園,我們隻有精神家園。我的一幅畫就叫《背著家園上路》,畫的是一隻烏鴉馱著一片樹葉向遠方飛去。
劉曉慧說,韓老師說得更深刻。在我的記憶裏,韓老師年輕的時候,一向沉默寡言,表情也冷漠,而今天看你和過去完全不一樣,你就像一座大山,山是幽靜的,而山下卻藏著金子。
韓拓就哈哈大笑起來,你這曉慧真會說話。
韓拓就從屋裏喊保姆,讓保姆把一個精致的小茶幾端了出來,又告訴她,去沏一壺最好的洞頂烏龍茶。
劉曉慧說,韓老師,你別客氣。
韓拓說,我知道劉曉慧同誌你是不會輕易到我這兒來的,既然來了,就肯定有事兒,不管什麼事兒,我韓拓一定會幫你。
保姆把茶端了上來,倒了兩杯,分別放在韓拓和劉曉慧跟前說道,韓老師,是台灣學者白老師給您送來的頂級烏龍,剛打封,滿屋子都是香味兒。
韓拓說,我早就說過,貴人來了,頂級烏龍就該開封了。
劉曉慧說,韓老師,你這麼說,我可就不敢再來了。
兩個人各自品了一口茶。韓拓的眼睛看著劉曉慧的臉,覺得這是一張被雨露滋潤過的臉,雖然隱藏著滄桑,而裸露的是活力。
劉曉慧說,韓老師,到你這兒來,確實是有一件大事兒,不過我不是來求您的,我隻是想跟您說咱們殼子小區的人向你討畫的太多了,你應該有所收斂。你的畫兒應該是珍品,不是什麼人都可以討的。據我調查,你在殼子小區賜畫將近一百幅,而小區的居民僅三百一十戶,實際就是殼子小區三分之一的住戶都有您的畫。如果這些人能把你的畫作為藏品珍藏起來,那倒是一件好事兒,可是,據我調查,本小區有接近三十多戶都將您賜的畫賣了,省城的甫雨堂、賢寶齋都有您的畫兒,賢寶齋曾經收過您的一幅《螳螂夜歌》,給價八萬。另外,京城的幾家書畫館,也有您的作品,也都是殼子小區的人拿去賣的……
韓拓一聲長歎,嗨,咱們殼子小區的人也都是太窮了,我的畫兒如果能給他們的生活帶來富裕,我也就知足了,殼子小區的人也都夠可憐的,他們都是咱們市裏的下層人,也不能怪他們。
劉曉慧說道,韓老師,您的觀點,我不讚成,如果您的畫兒僅僅成為殼子小區窮人的救命稻草,那你就玷汙了您的神聖的畫的世界。如果你真有心想要小區的窮人富起來的話,您可以通過別的途徑幫助他們,比如,你可以捐款建一個韓拓職業藝術學校,或者可以把殼子小區的一條街變成韓拓文化街,讓本市的民俗、文化都在這裏得到發揚光大,自然殼子小區就成了名副其實的文化小區,人們的追求也會改變,生活也會變得越來越好……
韓拓有點兒驚呆了,他看著劉曉慧,覺得找到了知音,半天才說道,蟋蟀隻有在黑暗的時候才能歌唱夜晚,而百靈在日出的時候才能唱出陽光的燦爛。曉慧,我韓拓是蟋蟀,而你曉慧則是百靈。你的建議太好了,我畫工很好,但我不能寫文章,我請你給我們市的莊市長寫一個建議,把你的想法和設想寫出來,這個宏偉的事業,將來由我們兩個共同完成。
劉曉慧故作謙虛地說道,韓老師,我可以幫您,但我的水平太低,我隻配做你的學生。
韓拓說道,如果你是我的學生的話,那你也是一位高材生。
兩個人把一壺洞頂烏龍喝光了。劉曉慧要告辭了,她起身要走,又被韓拓留下了,說道,如果方便的話,中午我請你吃飯?你可以把你的孩子和先生都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