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

作者:甫躍輝

甫躍輝,1984年6月生,雲南保山人,複旦大學首屆文學寫作專業小說方向研究生。中短篇小說見《山花》《大家》《花城》《中國作家》《青年文學》《上海文學》《長城》《文彙報》(香港)《幼獅文藝》(台灣)等文學期刊。有作品入選年度選本。獲得2009年度《上海文學》短篇小說新人獎。

大院子東邊石灰剝落的土牆上,太陽輕描淡寫地劃下一條金線,金線離地麵有一個半大孩子那麼高。在堂屋門邊尤木芳支了一把椅子——椅子很舊了,在身體下發出輕微的嘎吱聲,輕微得如同瓦縫間突然墜落的灰塵,帶著陳年舊事的氣息。尤木芳看看院子裏亭亭玉立的雙胞胎女兒,又看看牆上那條金線,金線緩緩上升,暮色也一點點上升,白天卻一點點矮下去了。女兒們和白天背道而馳,不知不覺間一下子長高了,高過了那條金線,高過了她們的父親母親。從她們一出世,落下第一聲啼哭時,她就能分清她們,她們具有不同的眼神,每個眼神裏都有一個自己在微笑著。歲月倏忽而逝,她們眼中的自己矮了,矮了長長的一段時光。她們不再事事聽她的,她們拒絕再穿同樣的衣服,她們對自己和父母親在某些地方的相像感到不滿,她們對父親叫錯自己的名字越來越生氣。

扶著龍頭。金大年說。金雪扶住單車龍頭,眉頭擰了一下。

那些時間到什麼地方去了?尤木芳從沒想過這個問題,這個問題突然間蹦出來,嚇了她一跳。她有時翻箱倒櫃,會翻出女兒們多年以前穿過的衣服,那些衣服是那麼小,小得不像真的,像是給玩具娃娃穿的。她一遍遍撫摸它們,想象這些衣服當年穿在女兒們身上的樣子,它們包裹著女兒們小小的、充滿活力的身體,它們是那麼飽滿,那麼光彩照人,可現在,它們隻是一個個空空的殼子了,包裹著一些暗淡的時光,連麵對它們的想象也顯得疲軟無力。後來,她控製自己不去翻這些衣服,把它們都搬到女兒們住的那間屋子,一件一件放進櫃子,鎖了。女兒們的房間保持著她們每次回家後離開時的模樣。一閑下來,她常常心緒不寧,走來走去,就不由得走到女兒們的房間,聞到她們的氣息,幾天前女兒們待在屋裏的時光又回來了,於是她嘴角含笑,心裏熨帖了。然後,她在桌子上抹了一指頭灰,匆匆提來一桶清水,半個鍾頭後,女兒們的屋子窗明幾淨,腳下無塵了。可猛然間,她仿佛一個打翻水壺的孩子,心裏追悔莫及。她發現,女兒們的氣息全沒了。打那以後,女兒們離開後,她再也不會打掃她們的房間,隻不時開開窗,讓陽光照亮桌上厚厚的灰塵。

金大年咬牙切齒,勒緊黑色橡膠帶,晃了晃紅色行李箱,穩實了。

金雪到昆明上衛校的第二年,金雨也去昆明讀書了,是技校。尤木芳清楚地記得送走金雨後的那個下午,她和金大年回到家,太陽還很高,照得院子裏的水泥地板明晃晃的,他們一前一後走進院子,暈船似的,感覺腳下軟綿綿的。院子裏呆呆地立著一隻蘆花母雞,頭一扭一扭地打量他們,不逃也不叫,他們也呆呆地望著它。院子靜悄悄的,偶爾聽見一聲遠遠的狗吠,一隻綠頭螞蚱剪著紫紅翅膀劈啪啪飛過。金大年回過神,彎腰撿了一塊石頭,手一揮,罵一聲:瘟雞!母雞突地往上躥了一下,撂下兩根羽毛,咯咯咯叫得誇張,撲閃著翅膀往後院跑了。寂靜重新轟然降臨。他們一下子變得手足無措,舉手投足異常小心,生怕打碎了寂靜。那個下午格外漫長,他們靠板壁坐著,軟軟地垂下雙手,從未有過的疲倦一次又一次襲擊著他們,他們一句話不說,默默注視著東麵圍牆上的太陽光,太陽光照亮整麵牆壁,殘破的牆壁金碧輝煌。

那以後,她和金大年說話越來越少,做什麼事都懶懶的。有一天,金大年帶回一隻小狗,灰不溜秋,肥成一個球,眼睛黑亮亮的像一粒黑玻璃彈,見人先兩隻前腳撐開,擺開一個威武的架勢,然後銳聲說:旺!他們開始養狗,就叫它旺。他們又有了精神,似乎把兩個女兒全忘了,一心隻撲在旺的身上。旺一天天長大,他們給它洗澡,和它說話。旺跑遠了,他們叫一聲:旺!旺扭頭看看,猶豫著。他們再叫一聲:旺!旺腳不點地,飛跑回來,撲進他們懷裏。他們暗暗比賽著,看旺更聽誰的話。漸漸的,他們很少和對方說話,都省下來和旺說了。尤木芳說,旺,你聽著,你還有兩個小主人,等她們回來了,你不許咬,你要是咬了,就不要你了。聽到沒有?旺吧嗒吧嗒地舔著尤木芳的手,尤木芳推開它,嚴肅了臉問:聽到沒?旺一臉茫然,望著尤木芳,大聲說:旺!又有一天,尤木芳從地裏回來,走到牆拐角那兒,聽到金大年和旺也說同一番話。金大年猛然看見尤木芳,臉上有些尷尬。從此,他們和旺也沒以前那麼多話了。

忘了打氣了。金大年懊惱地說。金雪眉頭又是一擰,你老是忘記這個忘記那個。金大年臉上擠出一個討好的笑。金雨找來氣筒,遞到父親手中,瞅了一眼姐姐,阿爸忙了一下午了,你還說!金雪眉毛一挑,想要反駁,堂屋門口的尤木芳發話了,多大了,還吵嘴!金雪眼珠子朝上翻了翻,低了眉頭。金大年嗬嗬笑著說,氣馬上打好。尤木芳說,你就是慣她們,慣出一身毛病!金大年抬起頭,說你扯這些做什麼。誰也不說話了。尤木芳坐了半晌,好受了一些,頭不那麼暈了,心口也不再空落落地難受,站起來,走到金大年身邊,看金大年打氣。金大年兩肩一頂,身子一矮,喘一口氣,氣筒吱一聲尖響。金雨站在一邊,也看著父親。院子裏靜得出奇,太陽烤著雨後的泥土地麵,不時有一片土被烤幹,劈啪一響,卷曲起來。

東西都帶了?不要忘了什麼。尤木芳望著金雪,關切地說。金雪低著頭,還在為剛才的事氣惱,不說話。尤木芳仍那麼望著她,隔了好一會兒,她才不耐煩地說,都帶了。又加上一句:我又不是小娃兒了,怎麼會忘?尤木芳瞅她一眼,說,那次你不是把學校的鑰匙掉在家裏了?我翻被子找到了,還麻煩金雨給你寄去。上個學期,說死說活,還是把銀行卡忘在家裏,還說什麼是你同學偷的。金雪低著頭,臉紅一塊白一塊,顯得更加不耐煩,哪年的陳年老醋了,你還天天掛在嘴上。哪年?不就是去年?忘性怎麼這麼大?金雪不說話。尤木芳說,你再到樓上瞧瞧,什麼東西忘了。金雪不動,沒聽到似的。尤木芳罵了一句,扭頭往樓上去了。聽到樓板響,聽到開門聲,開櫃子聲,抖被子聲,好一會兒,尤木芳下來了,手裏拿著一本書,遞到金雪眼前,這書要帶嗎?金雪一眼不瞧,頭扭到一邊,說,不帶。一會兒扭過頭來,發現母親的手還那麼伸著,匆匆看了一眼,仍說,不帶。慌亂的視線撞上母親的眼睛,心裏兵荒馬亂,臉頰一下子透紅了。

萬事俱備後,忽然間,時間泄露了巨大的空白,人人的手擱置著,像擱淺的船,找不到歇靠的岸。是晚上八點半的車,這時候才下午五點鍾,還有三個多小時。一家人待在堂屋裏,開了電視。金雨拿著遙控器,對著電視機頻繁調台,不同時間不同地域的人的聲音接連一起,如一張詭異的麵孔,和現實生活一樣有著巨大的空白。他們一個個呆呆地看電視,完全不知道電視裏播的是什麼,索性不看了,搜腸刮肚找話說,卻越發感到那空白的巨大。原本疾速的時間在這個節點上,突然遲緩了步子,一步一步,邁著虛空的步子,從心頭走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