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最後交割日(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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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袁亞鳴

過了兩天,王勇還沒有來。雲中心裏暗自僥幸起來,也許就不會來了。他對陸平說,不要等了,我們自己點火吧。但是陸平不同意。他說,人家又沒說不來,自己點火算什麼?

按照在新加坡的約定,雲中和王勇要在辛店合資辦一個銅廠。為此,王勇還送給了雲中一套智利上引法銅杆模型。模型是黃金做的,實沉得很。出國回來後,雲中就把銅廠方案告訴了陸平。他沒想到陸平會欣喜若狂,撿了一個金元寶一樣。陸平是管委會主任,失地農民上訪,這一陣搞得他焦頭爛額。他連夜召開會議,親自來抓這銅廠項目。但到了約定的日子,王勇失約了。

昨天,王勇失約的日子,天氣格外熱。但陸平堅持要擺開歡迎場麵,盛大,熱烈,充滿濃濃情意。四套班子的負責人整整等了一天。天氣濕熱,午後驟然一場陣雨,正等著一雨如秋,卻一個急刹車,雨停了。陣雨洗出的濕熱,加了倍地悶。洗去唇膏,紅綢帶反而直接了。直接把顏色印上了禮儀小姐的白衣服,印跡猩紅,邊上爬著無羈的帶血毛刺。黃昏的空氣裏,剩下了凝固的汗臭,抱怨,牢騷和崩潰前的沮喪。到了今天,歡迎隊伍又排出來了。歡迎的場麵龐雜而懶散,高音喇叭在風中斷斷續續,但決心很大。排練更認真了。

政府下了決心。但政府介入讓雲中後悔不已。事情更加複雜了。本來隻是他和王勇兩個人的事,現在不是了。陸平提供了土地。他本來的計劃是買地,但是陸平說買地違背政策。沒有土地是做不成事的,但做事有了陸平,雲中擔心事情會更難做。他現在後悔告訴陸平,更後悔到新加坡去找王勇,同意了王勇入股。可當時趙部長設計了陷阱,是用了心,招招都是要命的毒手。眼看死路一條,雲中才接受了王勇相助。

一直以來,雲中覺得自己是一個被太陽照著的人。他辦成了廠,就是太陽的證明。連趙部長也曾經照過他。趙部長照他的時候,期貨盈利驚人。趙部長的笑很寬大,很厚實。照著他的時候,雲中心裏方方正正的,暖氣洋洋,連走路也笑意融融。那時候銀行行長郭欣天天問他要貸款是假,赤著腳追他,要挖他期貨的家底是真。太陽底下,赤腳也是身上熱烘烘的。可是後來趙部長收了光芒。收得突然,詭異。早上還是太陽當頭,冬天的被子都曬出去了,赤了腳了。但是太陽說收就收,收了光芒還灑下黑暗,腳底下也沒有水,憑空就凍了冰。一直凍到了心上,一輩子的暖意冰住了,冰成了仇恨和詛咒。趙部長不照他了。趙部長成了惡霸地主,比惡霸地主還要惡。惡貫滿盈,所以被殺了。殺手當頭一槍。一槍就爆了,哼都沒來得及哼。這在某種角度上說便宜了趙部長。雲中拿到了趙部長被暗殺的照片。他想看,但不能馬上看。忍了。於是照片成了一個結。心裏迫不及待了,但手不急,手上忙的全是開廠的事。忍了,才知道忍耐的味道。苦陰陰,還一突一突的,在喉嚨口一冒一冒。但必須等。等到工廠剪彩點火了,再看。

趙部長活著的時候,所作所為就是不讓他開成這個廠。特別是他的恩師陸處長被通緝後,期貨市場陡生變局,銅價一落千丈。三天跌掉3000萬。他不操盤,他的盤子曆來是陸處長操心。但陸處長不操心了,盤子嚇了他一大跳。原來期貨幾千萬來幾千萬去,來得容易去得快。最重要的,已經影響到了他在辛店辦廠的計劃。辦廠是一個夢,真要算起來,是他家三輩子人的夢。他的爺爺就想辦廠了,三輩子,平均60年,就有180年了。180年的夢,很重了。可眼前似乎經不住期貨輕輕一擊。期貨突然一擊,夢眼看就保不住了。三天虧掉3000萬,沒有幾天就會虧光。可能還要不了幾天,180年的夢就雞飛蛋打了。

辦廠在他的一生中如此重要,此刻卻在期貨麵前如臨深淵,突然生死攸關起來。事情往往就是這樣,重要的事情隻有在突發事件麵前才顯出它的重要性來。雲中想要不惜一切代價,保住辦廠的錢。可行情不是心情,你越想保,就越無法保。到後來,就好像真保不住了。當時空頭行情向縱深演繹,到了一邊倒的程度。行情劇烈震蕩,對倒的倉位數量驚人,價格上竄下跳,扣人心弦。其實當時國際戰爭陰雲密布,傳聞美聯儲即將第四次降息。國內消費方麵,企業用銅已經步出淡季。消息偏多,銅市突破盤整上漲幾無懸念。但國內所有空頭還在發力打壓,行情就是不漲。所有的人開始拋銅,銅越拋越低,越拋越恐慌。連觀望的人也加入了拋銅的行列。雲中無法選擇平倉,平倉意味著認輸。認輸輸掉的不是期貨,而是180年的夢。這個輸不起。太重了。

可是不平倉,錢呢?連來路不明的兩千萬也用光了,錢還不夠。他找銀行行長郭欣,可郭欣的態度讓他意外。原來他不要錢,郭欣天天向他兜售貸款;現在他開口了,郭欣卻拒絕幫忙。世界真有意思,你不要,有人塞給你;你開口了,反而什麼也沒有了。

但雲中天生是個有太陽照耀的人。細算起來,他的太陽其實不止趙部長一個。陸處長絕對是太陽,他的太陽。陸處長帶會了他做期貨,替他操盤,更是一手一腳,幫他賺下了辦廠的錢……就在陸處長出事前,還突然彙給了他兩千萬。這筆錢,是從一個私人賬戶上轉來的,顯然是陸處長的秘密操作。這蹊蹺了。一首歌唱到這個地方,突然有了雜音,不流暢了。以前的錢,都在他賬上,是他出了本錢,陸處長替他操作賺來的。但這筆錢不一樣,憑空來了。月黑風高,突然一包黃金砸在身上。這黃金砸得叫人心驚,絕對地心驚。陸處長通緝後的錢,絕對沒有了太陽的溫暖,也奈何不了行情。但是太陽還在。隻要太陽在,他就永遠不要擔心被陽光遺棄。

大敵當前,王勇出現了。王勇出手大方,他給了雲中一個億,成了雲中的又一個太陽。

升起太陽的那一天有點突然。突然的不是太陽,而是方式。那一天,雲中接到了王勇的邀請。王勇是陸處長的徒弟,也是陸處長的接任者。王勇邀請雲中到新加坡去。新加坡是他的樂園嗎?人家王勇說得很清楚,你來了,問題就解決了。

雲中來到新加坡,第二天就知道了真相。原來趙部長在國外做空頭虧損七八個億之後,為了彌補虧損,在國內做多。但又怕人家跟風,所以再造假做空,讓那些銅礦、銅廠做空的人當了他的替死鬼,王勇說,這樣他就可以保住他的烏紗帽了。

雲中心裏暗暗吃驚。果然,趙部長出招陰毒,他要在這時候平倉,那就上大當了。可心裏驚奇,嘴上還不能流露出來。他盡量平靜地說道,話雖這麼說,可國內行情還在下跌。

那是趙部長故意在砸盤。王勇說道,其實他做的多頭比誰都多。許多人被他騙了,跟著他弄空頭。這是最後的機會,這一次我們要狠,給他們最後痛擊,我們要集中力量做多頭,把老趙早日逼過來反倉。所以你不要減倉,要堅持,這個時候減倉等於用自殺幫趙部長。

這話說得直接了。雲中明白過來,王勇邀請他到這裏來,是訂立攻守同盟的。其實王勇也在擔心他拋出籌碼。他要拋,那市場影響可不是一點點。同樣的機會,放在不同的人麵前,效果大不相同。雲中心知肚明。王勇在爭取他,他絕不會輕易亮出底牌。他謙卑了許多,謹小慎微地說道,我擔心的是資金,雲中說,說實在的,我國內的頭寸都是用的保函,要是浮動虧損太多是扛不住的。我的盤一垮,那不是幫了他們的忙嗎?

資金你放心,王勇說,我先給你一個億護盤,足以保住你的盤子了。

一個億,這麼輕巧,雲中倒抽一口涼氣,一個億來了。王勇果然是太陽,陸處長之後的太陽。對太陽,雲中總是無話可說的。無話可說,是他也不知道對太陽說什麼。太陽是不見外的感覺,喜不自勝,那是一波一波湧在心裏的甜蜜。王勇說得好,我們目標一致,我們早就是一家人了。這話體貼了,一點不見外,客氣,大氣,話裏話外全是咱們一家親。接下來王勇又說了,我們一起要做點事,做點大事。

雲中心裏一熱,忙說道,做什麼大事?

辦一個廠。王勇說完,雲中覺得自己的心都要跳出來了。人心真是一對鴛鴦,怎樣的相隔,也隔不住共同的向往啊。這是菩薩慈悲了,自己本來精濕精濕的,一直在黑暗中摸索。曾幾何時,太陽忽啦啦脆響起來,一路上照住自己,本來不知道太陽到底要做什麼,現在忽然清楚起來,那就是要把他送入天堂。辦廠,就是他的天堂。

我們搞一個中外合資企業,王勇說,既可以經銷,又可以加工,還享受關稅政策。最重要的是我們可以開遠期信用證,這樣我們在國際市場上就可以做融資品種。做最保險的跨市套利交易,套住了拉貨,獲利的平倉。所以我們在國內成立中外合資企業,就等於有了新的融資辦法。到時候讓郭欣開證給我,我們要和陸處長一樣操作,要多少有多少,一個億兩個億就不算什麼了。

雲中雙手捧在胸前,像在按住那顆狂跳不已的心。王勇說經銷、加工他聽得懂,但是享受“關稅政策”就離他有點遠了。說到“遠期信用證”“國際市場”“融資”“跨市套利”等等,就太過高深,是躥上雲霄的風箏,看不見摸不著,就不像在說辦廠了。廠是天,本來離他很遠,王勇的話一度讓他的心飛上了天。可是一陣風過,他的心好像又掉落在地,還蒙上了塵土,混沌了。廠看不見了。天又回到了天上。最讓雲中突然心裏沒有了著落的是,王勇說到“和陸處長一樣操作“,這就突然亮出了一柄寒光閃閃的刀。陸處長一樣的操作,那是什麼概念?那是和趙部長決鬥,半夜給他扔2000萬,那是失蹤和通緝。他要辦廠,怎麼要弄成陸處長一樣呢?

做期貨需要太陽,但是太陽暖到深處就見了分曉。明明太陽還掛在那裏,但已經沒有了爽快、直達的暖意,變得躲躲閃閃起來,隻是不肯讓他立即著了風寒。但躲躲閃閃了,就起了風寒。是雲遮了太陽,還是太陽躲進了雲層。王勇的話雲中不能全部聽懂,但他知道這種工貿金融相結合的商業模式,足以打造出最大限度的盈利鏈。每個環節環環相扣,密不可分。但每個環節又扣滿凶險,密布殺機。成也蕭何敗也蕭何,成功是暴利,失敗要傾家蕩產的。這與他辦廠的初衷背道而馳。

太陽深處的分曉,此刻已經鮮明。他辦的廠和王勇要的廠,目的和結果全都不同。

這要多少投資?雲中說道。他支開了王勇的話,把話題拉到了工廠上麵。談談工廠,他就希望談談工廠。太陽的分曉,也是工廠的分曉。他感恩王勇,但是感恩不一定就要以身相許,感恩不一定就要一起辦廠。觀念不同,一起辦廠反而會適得其反。

王勇站起身來,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他說,陸處長放在你那兒的錢就足夠了。王勇說著笑了。笑得意味深長,笑得不由分說,有了隨你怎麼想的味道。這話就有殺傷力了,至少跟太陽已經毫不相幹。王勇手上,變戲法一樣,拿出了一張賬單。賬單上一串串數字,他熟悉而陌生。尤其是那筆錢,陸處長通過私人賬戶彙給他的兩千萬也赫然在目。那兩千萬,應該是太陽對他最特殊的溫馨,是最後的秘密。他還一直以為,兩千萬,隻有他和陸處長才知道。

賬單觸目驚心。太陽的溫暖,方式各有不同。但有朝一日,你心裏終於有了太陽的分曉時,你的心會因為沒有防備,而被陽光之劍突然一晃,晃得寒意四濺,全身麻木。這一點,無論什麼樣的太陽,都是一樣的。他看著王勇,發現記憶中的這張臉越來越模糊,王勇可能就是陸處長,是陸處長整容而成。你為什麼不把這個賬交給趙部長?雲中說,趙部長在找這個賬。他說著說著,忽然無奈起來。即使王勇沒有拿出這個賬,或者哪天王勇也失蹤了,他想他照樣會在某天某個地方某個人那裏,看到這個賬單。對此,他已深信不疑。因為陸處長可以失蹤,可以不再是太陽,但還有王勇。太陽不落,賬就不落。賬顯示的,是太陽的存在。

我要交,早就交給他了,王勇說,沒有陸處長就沒有我。陸處長說不要交,我就不交。

這話就不是殺傷力的問題了。是箭在弦上,可以聽見箭鏃在弦上急不可待的呼吸了。交,可以不交,那自然也可以交,馬上交,隻要手指一鬆,箭就離弦,就可以命中目標。360度目標,全方位把握。

雲中這時脫口而出,難道你,陸處長……話一出口,意識到自己失言,忙改了口,那你要怎麼樣?

王勇好像根本沒有注意到雲中的變化,他說道,我們就按陸處長的意思做點事,為陸處長做點事。他的話,沒有任何前嫌,誰聽上去,都會感到真切,一點也不做作。更沒有趁人之危,利誘脅迫的腔調。

王勇離去的時候,似乎並不留意雲中的目瞪口呆。這時候,雲中想到陸處長第一次來到辛店時,王勇還隻是一個不諳世事的跟班。但現在王勇像換了一個人。他的幹練與他當年的稚嫩已經有了天壤之別。雲中抬起頭來,他發現頭頂上方一直歇著一隻巨大的飛蛾。他忽然對王勇現在的真實身份疑惑不已。他又用眼光瞄了一下那隻飛蛾,他覺得它靜臥的身體裏可能懷揣著一隻竊聽器。或者,它就是一隻竊聽器。

一種不安襲上心頭,自己和王勇的合作會成功嗎?

到底是拿了人家的手短。王勇就這樣介入了他的辦廠計劃。回國後他向陸平彙報。他為什麼向陸平彙報,當時他也不知道。當時他就知道陸平被失地農民弄得很被動,很多土地,使用了,卻沒有手續。這樣的背景下,陸平照理是沒有辦法再答應雲中土地的。但是他沒想到,這個項目會激起陸平這麼大的熱情。要是陸平沒有這樣的熱情就好了,他可以對王勇說,政府不同意。那麼事情就有了推頭,就不是他忘恩負義了。他的廠就還是他的廠,大家可以各辦各的。王勇還可以再找其他人合作。他甚至願意,退出陸處長最後給他的兩千萬。真這樣的話,他就不用如此糾結,在工廠開業前還如此心神不定。現在兩天過去了,王勇失約了。他心裏巴不得王勇不要來了。

王勇遲到的第二天晚上,雲中手拿趙部長被槍殺的照片,滿肚子對趙部長的怨氣。要不是趙部長暗度陳倉,設下如此凶險的騙局,他就不要去新加坡和王勇會麵,最後糊裏糊塗出賣了自己的工廠。他決定不等了,他要馬上看看趙部長被處死的醜態。但隨後他愣住了。趙部長肥頭大耳,被子彈打爆了頭之後,應該是一副齜牙咧嘴,當街汙血橫流的景象。可看了照片才知道,事情不是這樣的。趙部長白白淨淨地躺在地上,很安詳,睡著了一樣,安詳得很。安詳在嘲笑。根本沒有子彈開花,連腦袋上的子彈洞也看不出。惡霸地主沒有被殺得血汙橫流,就沒有了報仇雪恨。這讓雲中失望當中不免微微有些驚訝。可驚訝是個貪心郎,吃了碗裏的,就望著鍋裏了。他正看著照片,這驚訝就不是一點點了。

王勇突然來了。王勇手挽退役女舞蹈演員柳吉,突然之間,無聲無息地站到了他麵前。其實王勇來他不驚訝。他驚訝的是和王勇一起來的那個女人。月色無垠,本來夜空平靜,卻驟然喧囂不堪,辛店蝙蝠傾巢而出。無數蝙蝠在空中翻飛,世界不安寧了。無法安寧。世界成了一鍋水,一鍋燒開的渾水。黑暗中,到處是漆黑的翻騰。

王勇緊緊地握著雲中的手,他微笑著說,我來晚了,但我把投資工廠的錢賺出來了。王勇身材不高,總穿著一件紅色的衣服,好像天生就為多頭行情而生。他胖乎乎的,讓手臂挽在他胳膊彎裏的女舞蹈演員柳吉看上去更像一隻青色的螳螂。

雲中對王勇說什麼並不在意。形勢今非昔比,多頭已取得實質性勝利。經過考驗的贏利,正源源不斷來到賬上,像自來水一樣簡易自然。他現在的注意力,全在柳吉身上。

此刻他呆若木雞。最初一刻,他竟把柳吉的出現,當成了已故情人陳梅貞的複活。黑暗中,無數蝙蝠環繞柳吉的情景讓他驚歎不已。他想起了陳梅貞,還有陳梅貞和他第一次來到辛店的情景。那時候,過季的油菜花還綻放在滿山遍野,陳梅貞的聲音從飽滿的油菜花叢中傳來,黃色銀鈴般悅耳和飄灑,讓黑暗的世界撲朔迷離。而到如今,正當他和王勇投資辛店銅廠,柳吉又伴隨了蝙蝠,在辛店的黑暗裏降落。於是他無奈地發現,每逢他要回家鄉投資,就會有一個外鄉女子出現。

這樣的對比在他心中產生了難言的惆悵。他目送著柳吉進入老屋的房間,內心顫動不已。他想到昔日情人陳梅貞正是在老屋遭遇了殺人犯廠長文希,並誘發了文希最終對陳梅貞的虐殺。陳梅貞死後,雲中發現自己對女人實際上已無動於衷。可那到底是對陳梅貞一往情深,還是真對所有女人已望而卻步?柳吉似乎是一個答案。柳吉說話走路的舉止都過於藝術化了,風情萬種,難遮難擋了。女人實際上就是一陣循環的風,吹走之後又會回來。你熟悉了那種風,你就不能忘卻,就一直能感受到。無論什麼時候,無論什麼人,隻要那種風情再現,你就能感受得到。

那一年,辛店的黃梅天遲遲沒有雨水。人們在又悶又濕的季節裏焦慮不堪。衣裳上散發著無法洗盡的汗臭,很多人整天茶飯不思,徹夜難眠。金魚肚皮朝上在水中遊動,人們根本無法把它們翻過身來,讓它們恢複正常遊動。而一些螞蟻則更加頻繁地在牆根之間出沒,成群結隊。在那些日子裏,辛店的雞亢奮地揚開翅膀,魂不守舍地叫個不停,展現出隨時要振翅而去的景象。而更多的人發現,在自己那些無法幹透的衣衫之間,正遊走著一種顏色與皮膚難以區分的幼蟲。這些幼蟲的體形竟然像一頭完整的豬。它們走走停停,在無法幹透的濕衣服上發出了和豬一樣哼哧哼哧的吃食聲。

那年辛店地區遲梅,過久的濕熱引發的幹咳到了很久以後,還凝固在人們臉上,凝固成一種笑。一種渴望雷陣雨淋漓而至的卑躬之笑。但那一年的雷陣雨,始終沒有在梅雨季節降臨。

因為王勇遲到,開業慶典晚了兩天。但這些天沒有閑著,陸平一直要求操練。到了儀式正式開始的時候,高音喇叭壞了。樂隊很賣力,但陰天的氣壓把聲音分散了。儀式隆重的腔調變了,歡快熱烈還在,但場麵像浸了水,所有的響動都像在水裏吹泡泡。

盡管有想法,但雲中一直認為,王勇是有資格在辛店享受這樣隆重的歡迎儀式的。那天早晨,雲中在鑼鼓隊時起時落的樂曲聲中醒來。隻翻了一個身,太陽就猛然升高了很多。歡迎儀式上,雲中在和王勇受到夾道歡迎,通過紅地毯的時候,雲中有些感慨地看著堆在司令台下的一桶桶金色色拉油。那些色拉油即將在歡迎儀式上發往每家每戶。他站在台上,此刻的成就感讓他心猿意馬。為此他對陸平熱情洋溢的演講根本不知所雲。內心卻陡然晃過一個疑問:情場得意,賭場失意。做期貨是最大的賭博。從新加坡回國後,行情一直在拉升,賺錢好像在說明:是陳梅貞的存在,阻礙了他乘上財富的高速電梯。不然,為什麼陳梅貞一死,自己就開始賺錢,而且一發不可收拾了呢?可是現在,柳吉來了。這個女人的氣場很強,這又意味著什麼呢?那一天,他第一次見到了魏氏四兄弟。魏氏四兄弟是期貨界的傳奇人物,是王勇帶來的。他們手裏有大量工廠需要的訂單。他們剃著光頭,像是懸掛的四顆地雷。四顆地雷,陳舊程度完全不同。

但那天最讓雲中驚奇的是,銀行行長郭欣竟然站在人群中。郭欣站在人叢中,仰望著王勇癡笑。郭欣覺得這樣麵對王勇很過癮。郭欣熱情過度,對王勇甚至是奉承了。這讓雲中徹底後悔了和王勇合資辦廠這件事。事實上在那個時候,他就已經覺得,他對他的工廠正在失去控製。

實際上,王勇一到辛店,郭欣就找瞎子洪福算了一卦。命裏算他凡是舉事,必有貴人相助。千真萬確。他心裏一熱,馬上自己給自己舉證:自己一工作就被老領導看中,早於同齡人提拔;他來到新區,就有陸平幫助。因此他投身於期貨,必然也會有貴人相助。可誰是他在期貨上的貴人呢?盡管碰到了雲中,但雲中很牽強。偶像是一種會讓人振奮的力量。但雲中時而神情憂鬱,時而優柔寡斷,患得患失,缺少貴人的大氣。相比之下,王勇才真正代表期貨。隻要看見王勇,就看到一根陽線正衝過強阻力位,有力而加速地向上拉升。

在王勇滯留在辛店的日子裏,行情依然無休止地在拉升。戰爭、利息政策、原產地的罷工風潮、供需、外彙……所有的利好元素都和王勇的臉色一樣洋溢著鮮亮的紅色之光。每當行情上升時,郭欣總迫切希望見到王勇,他要問一問王勇上升的空間還有多大。無論是在白天還是黑夜,隻要不看見王勇,上漲的消息就會讓他魂不守舍,一腔焦慮。但是一見到王勇,他又心花怒放,開口問訊的念頭消失殆盡。因為上漲的答案顯而易見地寫在王勇臉上,毫無遮擋。

到了王勇離開辛店的那天早上,郭欣終於等來了琉球群島投資商人王勇,還有陸平一班人。王勇把帶來的辦廠出資款存到賬上。郭欣看見王勇帶來辦廠的錢上,清晰地顯示了一道紅色上升曲線。於是他竟然急不可耐,主動說道,銅廠的項目要貸款嗎?

王勇平靜地站起身來說道,我們不要貸款。我是來感謝你的,我們辦廠,和政府合作,利用閑置的土地振興地方經濟,解決失地農民的就業問題。

這完全符合國家的產業政策。陸平在一邊插嘴道。

我們要做20萬噸的冶煉銅以及延伸加工,要實現銷售60億,利潤5個億。我們所需的銅要進口,國內供應波動大,但我們不會違規用銀行資金去炒期貨。王勇娓娓說道,所有的人都在盡心傾聽,郭欣如夢初醒。

套期保值。郭欣說道,你們在做廠的時候還可以跨市套利。他的話言簡意賅,讓人很難相信,他對期貨的研究能達到如此純粹的境地。他甚至看見,雲中眼中應聲滾出了幾隻受驚的皮球蟲。在那一天上午,雲中甚至沒有能夠在王勇和郭欣的對話中插上一句話。郭欣突如其來的專業知識讓他震驚萬分。

有這樣的打算,王勇說,我們套期保值,所以會有大量的進出口業務。

這太好了。郭欣說,“我們就需要這樣的結彙業務,如果有這麼多業務量,我完全可以貸款。”

謝謝,可是我們不需要貸款。王勇含笑說道。

不要貸款?郭欣驚奇地說道,他看不清王勇的臉,他覺得在麵對一團紅光。那你要幹什麼?

開證,王勇說,遠期信用證。

什麼,開證?郭欣說道,那麼簡單啊,我開證給你們是額度,你給我帶來的是巨額結算業務啊。

是的,你開的信用證,要到半年後對方才會跟單托收,而這以前,我們銅廠的貨款在三個月之內就到賬了,根本不要動用你的銀行頭寸。

那,那可……郭欣說道,那可太好了。郭欣在說話之際,第一次感受到了入夏以來爽朗的太陽如此真實。如果按照王勇的說法,自己不光在期貨上會有所收獲,而且就這麼大的結彙規模而言,在這個城市,他的工作業績也將是首屈一指的。

事實上,這種巨額結算的方式很受銀行歡迎。而且他們喜歡開巨額信用證,越大越好。證開得越大,結算就會越多。他們用這種常規的心理預期,規劃理論上的前景,卻從不審視這種事件的邊緣效應。正好讓王勇這樣的國際投機分子大鑽空子。一直到案發前王勇失蹤,郭欣才發現,實際上正是各個銀行的信用證融資,才讓王勇能夠一直拆東牆補西牆。

在所有來人當中,實際上隻有雲中能看出王勇的笑容異常。那天看著王勇得意的笑容,雲中才開始相信,人的麵孔左半邊更接近人的本真,更能反映出人的真實這種說法是有道理的。他驚奇地發現,王勇的左邊麵孔從來沒有笑過。為此他還替王勇拍了照。然後在照片上,他用手遮住王勇燦若夏花的右邊笑臉後,突然毫毛倒豎起來!他發現王勇的左眼正在冒出一股股冷鬱的陰毒之氣。王勇的笑隻出現在右邊臉上,而且經久不息。右臉上的笑容絕對是掩護,掩護了王勇開信用證的真實意圖。雲中不知道王勇要通過開證在境外融資,但王勇要開證這件事本身,已經很清楚了。

實際上在資金鏈斷裂前,王勇用布滿多重性情的眼光看見,他的計劃竟然那麼輕易地得到實施,更多的人和銀行正被他羅織到維護他規模越來越大的資金鏈當中,包括雲中和陸平,魏氏四兄弟以及銀行行長郭欣……而速度之快和成效之高反而使他開始覺得,自己對此已經無法控製。即使有控製它的力量,那也是一隻不屬於他的無形之手。到後來,他隻是在夢中察覺到這根資金鏈上實際上已經爬滿了人形的蜘蛛,但這根鏈條到底要織多長,還有哪些人會被織進來……對此,他已經茫然無知。

行情經過了七天的整理和跌宕,在那年遲梅季節裏第二次隻持續了五分鍾的雨天裏再次展開了拉升。空頭行情一度削減了雲中一半盈利,但七天一過,他的贏利又開始了新的一輪幅度更高的漲升。王勇重新組織的資金和與他呼應的基金,在美元大幅貶值之際頑強地站穩了重要的支撐位。從而使那再次的拉升像雨水濕地般,無聲卻有力地滲進地表,勢不可當。

王勇走了,女舞蹈演員柳吉作為他的代表留下了。當時誰也不會想到,這個女人會以死亡帶給雲中意想不到的生命終局。

工廠正式開業後,形勢大好。趙部長被暗殺了,多頭行情徹底揭開了鍋。多頭的鍋子裏,原來全是肉。肉被趙部長嚴嚴實實地藏了那麼久之後,香味衝天了。所有人都朝肉撲過來。可不要說現在撲過來,就是趙部長複活了,也隻配給雲中抬轎子。他的盤子持有時間長,價位太低了,誰買進,都是往他盈利盤裏扔錢。

9月的一天,郭欣興衝衝打來電話,他說期貨上大賺了,要來祝賀祝賀。可是雲中說自己出國了。話回得很冰冷。期貨形勢大好,但雲中不高興,一點也不高興。月無百日圓,當初三天3000萬的虧損景象曆曆在目,想到就寒心徹骨。現在高歌連連,接近高峰了,就是下跌的開始。誰又能保證,哪一天不再重蹈覆轍了呢?還“祝賀祝賀”,有什麼好祝的呢?即使是陸處長、趙部長這樣的太陽也自身難保,更何況這樣的“大賺”?懂的人,都知道賺錢那是虛晃一槍。期貨上的成功標誌,不是看你賺了多少,而是看你是否實現了自己的目標,見好就收。期貨上誰都能賺錢,但是一個沒有目標的人,賺再多,也會得而複失。現在辦廠的目標已經實現,那期貨就不該再做下去了。熊掌和魚,不可兼得。他突然就不想再做期貨了。可是收也要有收的時機。現在在大漲,收,會收了風水,收了銳氣,收了人心,最重要的,還會收了自己的麵子。雲中在猶豫。收,又不能收。不能收,又必須收。這就是期貨。你可以猶豫,但行情不猶豫。

好事情都是雙黃蛋。期貨順風順水,生產這邊形勢更加喜人,生產規模不斷增長。在王勇的安排下,魏氏四兄弟果然出手不凡,不光把原材料拉來,也把產品大批大批拉走。由於是合資企業,魏氏四兄弟的大規模產品出口,隻要填一本海關製作的流轉手冊進行核銷。最多的時候,魏氏四兄弟一天要從廠裏拉走十個集裝箱。為了保證他們的出口單子,越來越多的客戶隻能排隊等貨,而且都是持幣待購……

在好消息麵前,雲中心事重重起來。雲中是個謹慎的人,形勢再好,他都能聽到暗處磨刀霍霍的聲音。形勢實在太好了,好得他不得不按住狂跳的心,留心去聽好消息下麵的聲音。誰做事都有目的,王勇辦廠就是為了開證。自己的目的實現了,可是王勇的還沒有。他不能阻止別人去實現理想,就像誰也無法阻止他辦廠一樣。他的廠現在是別人目標實現的工具,是跳板。這樣的格局,是他一手搭建出來的。從陸處長開始,到王勇幫他,到王勇來到辛店,一步一步,互為因果。他可以後悔,但已無法拒絕,無法改變。實際上,王勇已經提過兩次,要雲中趁現在形勢好,多開證,多融資,多做行情多賺錢。但雲中一直在拖。現在形勢好,但不意味著王勇放棄了目標,放棄了開證。所以當王勇又一次提出開證時,他一點不感到突然。

本來,開證就說開證的話。說服別人做一件事,那是要耐心的,相當耐心。王勇說過兩次,可麵對雲中,兩次是不會有什麼結果的。於是王勇開始放棄耐心。他非但放棄了耐心,而且還在開證問題上施加了壓力。壓力很突然,挾了形勢好的氣勢,在叱責雲中忘恩負義。結果壓力一下就打破了平衡,他和王勇之間,爆發了有史以來的第一次衝突。緊接著,王勇竟然馬上就跟陸平作了彙報,大出雲中意料。因而從那時起,雲中在辛店銅廠的日子已經屈指可數了。

實際上,那天開證電話一開始就嚇了雲中一跳。他看見電話幽綠色的熒屏上真切地閃爍著王勇的眼睛。王勇深夜來電,話說得很堅決,要他快去找銀行行長郭欣,開信用證。金額是兩個億。王勇對雲中說,這麼大的銅廠,不能全靠我們投資,當地銀行要支持,不然我們無法堅持。那就不是雙贏。

王勇說的是雙贏,就是大家要達到目的的意思。王勇是帶著錢來辛店辦廠的,這就是他的高明了。人家和陸處長不一樣,太不一樣了。陸處長也帶錢,但帶在暗處。可王勇是明的。太明了,明得簡直煞骨鋥亮,亮得明晃晃的,刺眼了。他在明晃晃地做好事,這明得不能再明了。可他有目的,做好事也可以有目的。做好事為什麼就一定要抹殺目的呢?他的目的,就是希望從辛店帶走更多的錢,比投資工廠的多得多。但是他不能把這個意思表達出來,絕對不能,甚至連一點點痕跡也不能露。本來他不露痕跡,雲中也無話可說。他欠王勇的。拿人家手短,吃人家嘴軟。他吃了人家的,吃的還不是一點點,是一個億。所以他絕對不會平白無故地說,我不開證。他說不出這話,又不想開證,隻能拖。頂多也是拖。他躺在老屋床上,指甲在床沿上劃著,嘴裏“嗯,嗯”地答應著,眼睛上、鼻子裏全是苦笑。雲中的苦笑是一片又一片烏雲,遮著王勇的耐心。但耐心是一把刀。遮了一天兩天,三四五天了,遮了一個月了,刀亮出鋒芒,終於割開雲層了。那個晚上,王勇決意打破僵局。他失去了耐心,他對雲中說你要有一個明確的態度。他說沒有時間了,你拖我不能再拖了。他告訴雲中,叫他明天就去找開發區的領導,讓開發區的領導去找銀行和郭欣。幹什麼,開證。兩個億,答應他的,政府和銀行,都答應的。

很突然。王勇提到了“開發區領導”,這稱呼太見外,太突然了。呼啦一下,劈頭蓋臉,突然就奪了雲中手裏的飯碗,把他推到一邊去了。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你不開證就靠邊站,讓“開發區領導去開”。這話突然就有了壓力,雲中的苦笑頃刻被割得七零八落,本來還想再忍忍,用手捧一捧,可那樣的壓力,一塊塊殘片,就怎麼捧也捧不住了。他說話了,不得不說了。話說得很平靜,這讓他們的第一次爭執聽上去就不怎麼像爭執。他對王勇說,我不同意開證,辦廠不要開證。

可上次剪彩儀式你也去了銀行,你是同意的。

我去是同意貸款,貸款用在廠裏,看得見摸得著。開證不一樣,看不見摸不著,誰也搞不清與辦廠有什麼關係。

你真是個農民。王勇高聲說道,陸處長早就說你是個農民。辦廠怎麼變成了我們的目的呢?王勇說道,你好好想想吧。

雲中想了,想得可狠了。他狠狠地想,王勇到底是不是他的太陽。這個問題雞零狗碎的,百爪撓心。你說是,明明弄得不開心了,還隱隱有了對工廠的擔憂;可你說不是,一直是王勇在出手相助。可王勇開證,到底要幹什麼?

那天夜裏花兒香來鳥兒鳴,雲中的夢卻不安詳。他在夢中看到了無數眼睛。那些眼睛在黑暗中連成一體,變成一條蛇盤旋在他身上,把他勒得無法喘氣。一頭大汗從夢中驚醒。半明半暗中,他看見了自己身上那幾根粗大的皺紋,印合了夢中之蛇的纏繞,揮發出蛇特有的腐草體臭。他頹然地放下了汗衫,有氣無力地仰天歎道,賺了那麼多錢,到底還要賺錢做什麼?

第二天一早,電話猛然響起來。還以為是王勇打過來的,可沒想到,竟是管委會主任陸平。他請雲中到他辦公室來一趟。這時候他還不知道,昨天發生爭執後,王勇就立即向陸平作了彙報。

雲中推開門,心就一緊。陸平蒼老了,孤獨了,完全像弱草在勁風下不堪一擊的樣子。他甚至覺得,陸平有些想巴結他似的,正朝他露出無助的媚笑。陸平以十二萬分熱情高度評價他對辛店的貢獻。緊接著話鋒一轉,苦下了臉說道,我是一個窮孩子,一個農民的兒子。陸平聲音突然淒楚起來。他一邊說,一邊帶著雲中朝他辦公室後門走去。雲中怎麼也沒想到,陸平的後院竟是六七十年代風格的休閑院落。我一無所有,陸平的描述似真似幻,從小就一無所有,我走進城市是因為我的愛人,因為我的愛人我的生命得到了拯救。

雲中驚異地看著陸平,我每天什麼事也不用管,都是我的愛人來照顧,連吃藥的白開水,也是既不燙也不冷,好像再燙一點就會嫌燙,再冷一點就會嫌涼的那種,你說說看。

他說這話的時候像一個演員一樣進入了角色。雲中發現院子裏種的南瓜由於幾年沒有收割而出現了穩坐釣魚船的樣子。而那些在南瓜瓤裏做窩的青蟲已經打通了南瓜的皮層,它們在那裏進進出出,和南瓜一起隨意地享受著陽光和營養。

可是她死了,陸平哀傷地說道,你說她生別的病還情有可原,可是她生的是肺癌。我們家從沒有人吃香煙,陸平說到香煙的時候頓了一下,香煙我從不把它帶回家的。這讓我想到這個社會,許多不相幹的事情,實際上富有玄機,絕對不是不相幹的。陸平說到這裏完全停了下來,過了一會兒才說,實際上人活著到底為什麼?我說是信任。比如說我信任你,我相信你能做事。可除了工作,我們還是好朋友。雲中覺得自己像個孩子,被陸平攙著,轉了一圈,又轉了一圈,完全昏了頭。陸平把手放在他肩上,手沉甸甸的。他在想,陸平的那雙手是不是一副假肢,一副沉重的鋼鉤子。

朋友幫朋友,等於自己幫自己。陸平還在說。陸平的話讓雲中確信,陸平的手非但是一副鋼鉤子,而且陸平心裏一定還裝了一副彈簧,隨時可以操控這副鉤子,自如地勾住人心。

你說好了。雲中歎了一口氣,他終於抽空說了一句話,你說怎麼弄就怎麼弄,我都聽你的。這句話到了後來,雲中承認是一生中說錯的幾句話之一。事實上,自己當時不說這句話,那麼關於開證和他離開工廠的事,陸平是不會提出來的。

陸平臉上掠過了一絲張皇之色。我說的是合作,他對雲中柔聲說道,難道我們不是需要更多的合作嗎?土地和資產的遺留問題,陸平懇切道,這是我最頭痛的問題,再不解決那些閑置的土地問題,我們政府就無法交代了。

雲中不住地點著頭,陸平說道,要珍惜來之不易的成果。陸平的話與陣雨同時到來,閃電似乎出自他的口中。今天請你來,說的就是處理好合作的關係,他說,團結就是力量,消滅農民意識的力量。他說,隻有消滅了農民意識,才能真正與國際接軌。

雲中打斷了陸平的話,他說我離開工廠,我去做期貨好了。外麵雷聲大作,他嚇了一跳。怎麼會自己說自己離開銅廠呢?明明不想做期貨了,怎麼還說要去做期貨呢?可陸平的話,句句全是王勇的話。不離開銅廠,天天就要為開不開證爭執,攙你的手,給你講“信任”“朋友”“農民意識”,廠不弄垮,人都要被弄癡。明明不想說了,但話還在雲中嘴裏走出來,我知道你找我來的目的。我不會成為絆腳石。我可以不管銅廠的事,我離開銅廠。

退卻,那是為了廠在退卻嗎?雲中以後一千遍地問過自己,然後是一千遍的痛苦。為了廠,為了180年的夢想,雲中妥協了。

陸平默然地笑了,雲中隨之聞到一股腐蒜之氣。陸平說,你做期貨也是管銅廠的事,怎麼可以說不管銅廠的事了呢?你在幫廠裏買銅。

廠裏買銅隻要到上海,根本用不到開證到國外。雲中的話終於出口了,但是陸平好像根本沒有聽見。這時候一聲門響,郭欣進來了。

管委會通知我到你這裏開會。郭欣說,他的話語有些遲疑,他朝雲中看了一眼,是你們廠開證的事吧。可雲中沒有接他的話。他繼續說道,可是開證要交保證金的。他看見雲中仍然沒回答他,又接著說道,不然找人擔保也可以。

開證是不是為了銅廠?陸平插問了。他站在窗戶前,臉在窗簾的掩飾下露出了不明不白的陰陽兩色,麵孔這樣看上去,成了一塊弄髒的玻璃。

是的。郭欣答道。

那就我們來擔保。陸平說。

可是,政府擔保是無效的。郭欣說。

那就用嘉新公司。陸平的聲音像一條出水的魚,被一群頑童邊追邊踩著,在地上掙紮出了高低不一的碎響。我們不是還有集資款嗎?

郭欣說,如果用集資款,影響就大啦。但他發現自己的話已經多餘了,他看見陸平扶著雲中的肩,走向了小會議室。

陸平關上了小會議室的門。他對雲中說,我同意把青大調到銅廠。

青大?雲中說。

對,青大。之前你不是一直要求把青大調到廠裏來嗎?

雲中想起來了。工廠繁忙後,他一直想找一個幫手。青大是他的同學,當過副鎮長。他想正好可以找來幫忙。沒想到,一直沒有音訊的事情,現在倒忽然有了眉目。

這樣你就好一心一意地去做期貨了。陸平下了決心。雲中一看陸平的手指就明白了。陸平的手指猶豫過,但現在不猶豫了。陸平的指頭一點也沒有抖,不晃動,不猶豫,一點商量餘地也沒有。其實他本來就不要客氣,他是一把手,可以說了算。可他從不一個人說了算,即使下了決心,也會用商量的口氣,笑著問你,你看呢?他說著說著,會伸出手來,在空中畫圈圈,畫了一串又一串,一邊畫一邊等你的回話。可今天不了,他不畫圈圈了,指頭上撮一張紅頭文件,紋絲不動。他不說你看呢?他說,明天就把青大調來。他的指頭不抖,輕輕地晃動也沒有。一點不含混,這是下決心了。這個決心下得正是時候,這個決心不是下在青大的調動上,而是下在了王勇要的兩個億信用證上。為了不影響王勇開證,陸平不惜把自己調離銅廠。

在日後回顧他與陸平以及郭欣的這次貌似平常的曆史性聚合時,雲中對自己在曆史轉折時刻表現出的虛偽和軟弱痛恨不已。他後來在獄中痛哭流涕。他說他當時鬼迷心竅,選擇了眼不見為淨的方式離開了辛店,在開證這個生死存亡的問題上飲鴆止渴,選擇了退卻,遺恨千古,最後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雲中從陸平那裏出來,他在一心一意思考,一旦他離開辛店,青大來當廠長,銅廠會是什麼樣子?其實雲中最初說請青大到銅廠來,前提是他在銅廠。他在,青大就可以在銅廠工作,那是條龍;現在他要離開銅廠了,他不在銅廠,那青大就是條蟲,而且是毒蟲。他太了解青大了……但現在,一切已經無法改變。究竟會發生怎樣的事,就不好說了。

在雲中離開辛店,再次出征期貨市場隔夜,他看見原副鎮長青大像一隻刺毛蟲在覓食一樣,倒掛在樹上,黑暗中做出探頭探腦的樣子。

那麼廠裏的事就交給你了。雲中對青大十分懇切地說道。

我有組織的任命。青大說著,隨手晃了晃一份折疊成破鞋墊一樣的紅頭文件。

雲中又回到了城裏,他已經很久沒有進交易所了。交易所站在他前麵,滿麵春風,他也滿麵春風。可交易所的大廳不滿麵春風。大廳是水,水麵寧靜。寧靜很突然,很徹骨,等他一進大廳,水就結成了冰。冰很靜,靜得出奇,靜得陰風四起。他無法收住自己的腳步,他發覺自己無論如何當心,無論如何放輕腳步,也無法阻止趾高氣揚的腳步。有些囂張了。囂張輻射著招人耳目的得意,五光十色,在空蕩蕩的大廳裏跳舞。水下風生水起。暗中分明是許多眼睛,被冰逼退,卻圍在了四處。危險就這樣,一點一點,在寂靜裏蕩出漣漪,甚至把無關緊要的目光都吸引過來了。

陽光透過窗戶,把他的臉割成陰陽兩半。這樣的早晨,他記起了趙部長,記起趙部長被槍殺的時刻。他看見鮮血在寧靜裏泛著無故的泡沫,以及泡沫之上飄忽的氳氤。那不是因為冰,而是沸騰。他轉過身去,拐角的地方果然有人影晃動。他心裏一緊,微笑還在嘴角,腳步卻是加快了。離開的腳步聲顯然好了許多。進入城市,腳步就有了講究,一不講究,事情就容易出豁邊。趙部長吃的,就是這樣的虧。

期貨市場多頭形勢已經不是火爆,猖獗了。現貨緊張,到了最後交割日,空頭有錢無貨,近乎絕望。交易所已經不得不開始考慮,如何讓交易雙方協議平倉。而此刻,雲中繼續加倉買進,擴大戰果。他把手裏的資金全押了上去,包括陸處長最後留給他的兩千萬。全交易所的人都知道了這個瘋子,一個在期貨上買進,現貨上屯貨的多頭瘋子。在現貨交割月份,川大甚至用收貨和資金逼倉,搞斬盡殺絕。慶父不除,魯難未已。川大不滅,空頭必死無疑。

行情在那個階段已到了白熱化的程度。所有拋空的人一致認為,隻有殺掉雲中,市場才有可能得到緩衝。這種觀念最初來自雲中的一個朋友蔣忠,他最初甚至一直跟著雲中在做多,但是在贏了金麻子之後,他認為價格應該下跌了,於是他離開了雲中,在秋天即將來臨的時候選擇了空頭。後來他還一直接觸雲中,實際上到他死雲中也不知道蔣忠後來在拋空。在浮動虧損消滅了最早的盈利,並影響到他本金的時候,蔣忠開始給雲中下毒。他下了三次毒,但每一次都讓他沮喪無比。有一次他十分後悔給雲中倒了冰啤酒,因為雲中已經端起了酒杯,但發現是冰啤酒。他剛剛感冒了,根本無法喝冰酒。還有一次他把雲中的杯子整夜浸在毒藥裏,但是第二天雲中卻失手將杯子打翻在地,毒藥原形畢露,將地磚割得支離破碎。更讓他無地自容的是,那些割碎的磚縫裏,居然瞬間爬出了無數如豆的小蟑螂。最終蔣忠絕望地賣掉了房子,所得的錢補完浮動虧損之後,剛好夠支付一個號稱專業殺手的費用。他找了一個豁耳朵者。他建議豁耳朵者化裝成拾舊報紙者去接近雲中。但是多頭連續的漲停不久便使蔣忠爆倉了。他來不及清算,便在一個分不清上午還是下午的多雲日子裏,堅決而傷感不已地臥倒在了鐵軌上。當一列火車呼嘯而過時,他的鮮血讓他感受到一場無盡纏綿的秋雨正在降臨。當豁耳朵者趕到時,他感到了蔣忠餘溫尚存的手指在他的掌心裏畫出了那兩個關鍵的字。於是豁耳朵者茅塞頓開,他把留有蔣忠手跡的手掌一路珍藏於胸,像懷揣一掬聖水一樣走進交易所。沿路他招呼了所有熟人,並胸有成竹地說道,你知道行情為什麼還在上漲嗎?與此同時,所有的人都說看到了蔣忠在他手上寫下的金光燦爛的兩個字——雲中。豁耳朵者在此後連續不斷地接到了四個即將自殺者的委托,於是他一如既往地偽裝成拾舊報紙者繼續尋找雲中。但在日複一日地尋找未果後,他已多次在酒後深感到自己的斧技已經一天不如一天了。

實際上,多頭行情進入最後一輪瘋狂拉升時,王勇已經平倉多時。但瘋狂的拉升讓王勇措手不及。他的資金獲利後正在撤離期貨,但期貨的價格並沒有下跌,反而開始了更為驚人的暴漲。為此他甚至一度後悔不迭,認為自己在這輪行情中已經踏空。他打電話尋找雲中,但那時候雲中的行蹤飄忽不定,即使是留在辛店的柳吉也無法找到雲中。市場上一時廣泛地流傳著雲中掌握了國際對衝基金,用現貨逼倉的說法。有的人甚至結算出雲中掌握的頭寸,盈利已經超過了5個億。

盈利突如其來,多得無法數計。雲中失去了睡眠,但他發現,人在麻木不仁當中,其實睡與不睡並沒有什麼區別。同時他還發現,自己的心思並不在期貨贏利上,而在於如何化裝,來與疑似的殺人凶手周旋。有一次他簡單地化裝成一個新客戶,然後在交易所一本正經地看著小蘇輪流打他丟棄在老屋的兩隻電話。而兩個穿著唐裝的殺手圍繞著小蘇,有一個還伸手打了自己一個嘴巴,但依然沒有拍到那隻即將過冬的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