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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張弛

1

黔首市白石溝看守所前所長孫青亮是在火車站被執行強製措施的。據孫青亮後來交代,他本來對跑還是不跑非常猶豫。心理上總覺得這一跑就完了,自己就給自己定性了。但隨著蛛絲馬跡的異常情況不斷地被他感覺到,各種各樣的不祥之兆不斷地鑽到他的腦子裏,折磨得他一分鍾也不得放鬆,他終於呆不住了。

據檢察院的同誌講,孫青亮在公安隊伍混了這麼些年,還是有些反偵查意識的。他們的人一出現在火車站,就被他察覺了。好在事先部署周密,幾條通道都被堵死,逼得孫青亮沒辦法了,鑽進了一樓候車大廳西側的一條通道。但這條通道的盡頭是堵死的,裏麵是廁所。而男廁所裏居然沒人,他們有些奇怪,就在通道口守候。果不其然,不久孫青亮就從女廁所裏鑽了出來,被檢察院的人逮個正著。

檢察院的同誌感慨地說,人到了這一步,真是什麼臉麵也顧不得了,竟能鑽到女廁所裏去尋求庇護,真是既可恥又可笑,還有幾分可憐。當時,檢察院的人曾對他挖苦地說:你能在女廁所裏藏一輩子嗎?

2

其實,當初孫青亮一聽說曾宏權非法融資案的一個舉報人墜樓死亡的消息後,就知道壞了。他沒想到曾宏權會把事情做到這一步。他開始細細思量曾宏權的案子,越思量越覺得害怕。其實他根本就不知道這池渾水的深淺,就這麼稀裏糊塗地趟進去了。

事情是省廳監所管理處吳處長讓他辦的,他開始給吳處長打電話。吳處長的電話這會兒不好打了。好不容易打通了,他聽出吳處長也很煩躁,但又不得不安慰他,於是用一種極不耐煩的語氣讓他放心,說那個人有抑鬱病史,跳樓是因為精神病發作了。又說×××(省裏一位領導)和他都在想辦法。最後又用少有的嚴厲口吻告誡他,如果有人問這事,千萬別亂講!

精神病!他媽的又是精神病!孫青亮突然發現,對於人生的某些處境來講,精神病真是一種最好的解脫!現在他也恨不得發作它一場精神病,也許隻有達到了精神病的那種無知無畏無牽掛的境界,才能重新體會到生活的安寧和樂趣。

成不了精神病,孫青亮隻有靠一遍一遍地回憶吳處長的話來安慰自己,硬說服自己去相信吳處長的話。吳處長當初說,曾宏權的案子沒什麼大不了,發展經濟的過程中,哪能沒點兒經濟糾紛?無非欠賬還錢就是了!吳處長又說,弄出這麼大的麻煩,其實是背後的政治鬥爭在作怪。中國人嘛,人整人整慣了的……不過曾宏權是有省裏×××支持的。吳處長最後說,曾宏權養尊處優慣了,在裏麵有些受不了,聽說精神快要垮了,你想辦法讓他出去休息兩天,完了還按正常程序走。

曾宏權雖然近些年來是“養尊處優慣了的”,但此人發跡前必有一段潑皮無賴的經曆。自從進了看守所之後,天天撒潑耍賴,前些日子孫青亮還讓監舍號長狠狠地收拾了他幾回。近些日子他又開始裝瘋賣傻。此人一旦放出去,必然是四處活動,天知道會幹出什麼事來。因此孫青亮在電話裏支支吾吾,不肯痛快。吳處長最後不耐煩了,不涼不熱地說,你看著辦吧,也別太為難。反正這事不是我個人的事,我不過替別人遞個話罷了。

這話讓孫青亮很費琢磨。孫青亮發現,上級領導的話總是讓人很費琢磨。省廳監管處長從條條上說就是他的上級領導,而且就他個人情況來講,因為在市局受排擠,在塊塊上已經沒希望了,現在唯一的希望就在條條上。所以對吳處長的話他曆來都是起勁地琢磨。

當初在酒桌上,吳處長曾暗示他在看守所再熬兩年,一有合適機會,就把他從看守所弄出來。他把這話謹記在心。後來,吳處長又暗示過他,幫忙給幾個關在他那裏的人辦理留所服刑。他也都一一照辦,積極落實了。再後來,他的看守所就屢屢被評為達標一級看守所,全省模範看守所等。他覺得離最終功德圓滿,羽化升仙地擺脫這座鐵籠子的目標已經越來越近了,心中暗暗受到鼓舞。這一切都是善於琢磨吳處長的話才得來的。

那麼,吳處長這回的話是什麼意思呢?從表麵上看,似乎可以理解為“反正這也不是我個人的事,實在為難就算了”。但仔細琢磨琢磨最後那句話“我不過是替別人遞個話罷了”,能讓省廳吳處長替他遞話的,又是什麼人?會不會是省裏的×××?再說,曾宏權在裏麵裝瘋賣傻,吳處長是怎麼知道的?

這麼一琢磨,就覺得曾宏權這人不簡單,吳處長讓辦的這事也絕不能掉以輕心,隨便敷衍。

3

白石溝看守所位於黔首市東北方向30多公裏的北山白石溝。再往北就是讓黔首市民頭痛的北山老風口。不過市民們意識不到,他們被防風林帶和高樓大廈裹了一層又一層,風沙其實傷不著他們,頂多帶著浮土從天空中掠過罷了。但在白石溝就不一樣了,出門的時候偶然沒裹嚴實,被風沙打在臉上,就像用鐵砂槍對著你的臉猛轟了一家夥似的。由於大風肆虐,天空中留不住一絲雲彩,陽光一年四季無遮無攔地直射下來。風吹日曬,年深月久,白石溝裏的圓石頭個個白得人,如同古戰場上殘留下來的骷髏頭。有人將白石溝戲稱為骷髏溝。

白石溝一帶人跡罕至。看守所修築在溝南端,有一條青黑色的柏油馬路把看守所和遠處的那座城市連接在一起。就像一條臍帶,一頭連著母體,一頭連著胎兒。

如果把看守所比作胎兒,那它也隻能算是城市孕育出的一個怪胎。怪胎所以能夠生存,是因為臍帶總是能夠定期從城市的母體為它輸送來各式各樣的養料——也就是五花八門的犯罪嫌疑人。

柏油馬路在快到看守所的地方又岔出去一條土路。土路繼續向北,通到白石溝北端,那裏就是黔首市的北山垃圾場。成車成車的垃圾每日從黔首市運出來,沿柏油馬路向東北,再沿土路向北,最後被傾倒在北山垃圾場。柏油馬路上經常跑著的就是這兩種車,要麼是押運犯罪嫌疑人的警車,要麼是運垃圾的環衛車。司機們跑得多了,互相就熟悉了,一見麵,就會露出會心的一笑,因為他們總是把相似的東西運到相似的地方。

垃圾場的垃圾本來是要作填埋處理的,但一來怕麻煩,二來填埋的垃圾總會被人孜孜不倦地翻騰出來,日子長了也就不填埋了,任它堆成了一座垃圾山。一到夏季,龐大的垃圾山上騰湧出惡臭的氣浪,因為風向的原因,很快就飄到看守所上空。首當其衝的是碉樓和高牆上巡邏的武警戰士,但武警戰士吃苦耐勞,麵對惡臭隻是蹙眉凝神,不為所動。但緊接著惡臭襲入辦公室,看守所的幹警就要破口大罵了。幹警們罵的通常有兩類人:首先是拾荒人,正是由於他們孜孜不倦的翻騰,導致垃圾填埋措施的流產,並且還在不斷地導致蘊藏在垃圾山深處的惡臭被發掘出來。其次是環衛部門,他們為什麼偏偏把垃圾場選在白石溝?而且偏偏選在看守所上風口?他們為什麼不堅決貫徹垃圾填埋措施?

有一年,看守所曾經輾轉通過各種渠道向市政府反映意見,能否將北山垃圾場搬遷?但市政府經調研答複:黔首市東、西、南三個方向均為城市擴張和經濟發展方向,隻有北山一帶沒什麼發展前途,最適合做垃圾場。看守所又向本係統上級部門反映,能否將看守所搬遷?上級部門調研後發現,按照公安部關於看守所建設的規定,看守所不宜建在人口稠密和商業集中的繁華地帶。換句話說,北山白石溝一帶是看守所最適合的坐落地。

幹警們把兩個部門的意見綜合起來一分析,就悟出了一個道理:北山垃圾場是物的垃圾場,而白石溝看守所是人的垃圾場。在城市的管理者看來,將兩個垃圾場安排在一起,正合適!既然垃圾場和看守所都搬不動,隻有想辦法把自己搬走。看守所的幹警們於是八仙過海,各顯其能,找出各種由頭把自己調離看守所。調離的人多了,形成的空缺誰來補?市局隻好把那些犯了錯誤,遭了處分,但又不夠脫警服的人員打發到看守所來。經過長時間的置換,看守所幹警絕大部分被置換成了有問題、有錯誤、遭過處分的灰色幹警。換句話說,看守所成了市局警察的流放地,成了警察隊伍的垃圾場。

4

孫青亮就是在這種背景下到白石溝看守所任所長的。

孫青亮以前在市裏東關派出所任所長的時候,並沒有犯什麼錯誤,更沒有違紀違法行為。之所以被弄到看守所當所長,純粹是在派係鬥爭中跟錯了人,站錯了隊,結果稀裏糊塗跟著吃了敗仗。新派係立穩腳跟後,就覺得把個對立麵放在身邊有股說不出的別扭勁兒,就像肉裏麵紮了一根刺,一碰就難受。恰好白石溝看守所原來的所長退了休,人家自然就拿他來堵塞這個漏洞。

孫青亮第一天到白石溝報到時,恰逢上一個大風天。他剛從車門裏鑽出來,就覺得忽地一下,有個什麼東西迎麵飛過來糊在臉上。他惱火地順手一抓,抓下來一個掛汁淌水、散發著異味的白塑料袋。司機趕忙掏出衛生紙遞過來讓他擦臉,小心地解釋道:垃圾場就在前麵,上風口。他望著天空看了看,漫天飛揚的都是五顏六色的塑料袋。看守所周圍的那一片所謂的防風林帶,大概勢單力薄,又缺乏灌溉,根本就長不起來。枝條上掛滿了各種各樣的塑料袋,如同肮髒的旗幟在大風中獵獵舞動。看守所門前,一大片垃圾在風中打著旋:塑料袋、方便麵盒、煙紙、樹葉、帶血的衛生巾,雜七雜八的肮髒玩意兒在風力的作用下,繞著一個看不見的軸心旋轉著,形成了一個巨大的、令人作嘔的垃圾漩渦。

那一刻,孫青亮鬱悶地想,難道後半輩子就注定要和這些垃圾打交道了嗎?

看守所的監號,從精神層麵上講,或許就是世界上最壓抑、最痛苦,也最肮髒的場所。各種陰暗的心理,扭曲的人格,變態的行為,都彙聚在不足20平米的四堵牆中間。每個人都絞盡了腦汁,作著上法院之前的最後掙紮。每個人都背負著山一樣沉重的精神壓力。很多人的罪行一旦吐口,就會麵臨十幾年、二十年大刑,甚至是死刑。精神防線一鬆動,可能就意味著死亡。求生的意誌在這些人身上體現得格外頑強,演變成狡詐、無賴、反複無常、對痛苦的驚人耐受力等種種非常態的力量。每個犯罪嫌疑人都有幾名刑警,甚至一整個專案組在對付他。刑警們在此之前往往不能掌握全麵的證據,為了獲取更強有力的證據,形成更完整的證據鏈條,把案子辦成鐵案,必須要從口供上突破。而刑訊逼供是被禁止的,至少也不能見傷,所以提訊刑警們個個都是製造精神壓力的老手。他們知道手頭掌握的證據中哪一個最有殺傷力,什麼時候拋出最能打垮對手。他們可以很快揣摩出對手精神上最脆弱的地方在哪裏,怎樣才能瞄準這最脆弱的地方狠狠打擊。他們知道一個團夥中最薄弱的環節在誰身上。他們還會用“立功”“減刑”等各種政策誘惑對手,使其陷入最為焦慮的盤算和猶豫之中。

每個人都無時無刻不處在一種高度緊張的精神搏鬥和內心衝突之中。

說,還是不說?說多少?說了會怎樣?不說會怎樣?緊張的分析和盤算充斥著24小時的每分每秒。精疲力竭,心力交瘁,精神崩潰,生不如死,最後就是徹底放棄了,坦白了,交代了。

所有這些折磨人的情緒鬱積在不足20平米的監號裏,濃得仿佛劃根火柴就會引發巨大的爆炸。再加上這裏彙聚的是社會上各種各樣淪喪了人性,寡廉鮮恥,崇尚暴力的家夥,所以監號裏什麼事情都會發生:自殘、自殺、歇斯底裏的號叫、毆打、雞奸、策劃越獄甚至暴獄,所有這些行為,或者為了發泄,或者為了解脫。而某些行為一旦發生,就意味著重大事故。看守所上自領導下至幹警就會受牽連,就會受處罰,甚至脫警服。

孫青亮本來就是帶著壓抑的情緒來看守所上任的,而看守所裏的氣氛更加重了他的壓抑和煩躁。每次從巡視道上走過,看著腳下鐵籠子裏那十幾頭困獸,看著那一張張陰沉狡詐、殘忍麻木,或者絕望沮喪的醜臉;每次從提訊室經過,聽著從裏麵傳出的提訊刑警的厲聲喝斥、犯罪嫌疑人語無倫次的狡辯,孫青亮的心裏就抑製不住地升騰出一股厭倦和煩躁。

有時候,個別犯罪嫌疑人羈押期限已到,而證據不足,不得不將他們釋放。看著這些人鑽出鐵籠子,連滾帶爬地奔向遠方,孫青亮就會感到一陣深深的失落。他會不由自主地陷入一種焦慮情緒之中,他何時才能擺脫這裏重獲自由呢?這種失落感越來越強烈,逐漸發展為一種病態,以至於不管看到什麼人離開看守所,哪怕是已決犯被押往勞改局監獄服刑,甚至死刑犯提出監號上了路,都會莫名其妙地發作起來。

孫青亮逐漸地養成了一種不良的嗜好。他把工作扔給副手和幹警們不管不問,經常帶著他新買的望遠鏡,爬到高牆牆頭的巡邏道上,端起望遠鏡向遠方望。他不能朝南邊黔首市的方向瞭望,那會引起他的刺痛和失落,他喜歡望遠處的北山和周遭的曠野。

在望遠鏡的鏡筒裏,他發現北山垃圾場附近,出現了成片成片的房屋和院落。那些拾荒人不知從哪裏撿來些斷磚碎瓦、糟木頭爛椽子,搭建起一座又一座簡陋的房屋和院落。這些房屋院落逐漸蔓延開,其間有縱橫交錯的巷道,儼然形成一個村落。拾荒人裏出現了一個飼養垃圾豬的新行當。每天清早,飼養人把垃圾豬趕到那座色彩斑斕、營養豐富的垃圾山上。垃圾豬在山上時而左右奔突,時而低頭覓食,顯得悠哉快活。垃圾豬飼養人則遠遠地坐在村落裏自己的房屋前,時而揮手朝遠處垃圾山上的豬群吆喝一聲,發號施令;時而仰頭閉目,嘴形嚅嚅,喉節聳動,似乎在唱什麼山歌,意態甚為悠閑自得。

看著這樣的情景,孫青亮壓抑焦慮的心情會不知不覺鬆弛下來。他給這個村落暗暗取了個名字叫“垃圾部落”。端著望遠鏡觀察垃圾部落裏的生活,成了孫青亮排遣鬱悶的一種方式。

就在這種渾渾噩噩的日子裏,看守所裏出了件大事。有個已被宣判的死刑犯,夜間用磨尖的牙刷自殺了。為了尋找頸動脈,他用那把磨尖的牙刷把頸部捅出了好幾個血窟窿,血流了半條炕。這下出了大事故!看守所上下幹警都挨了收拾。孫青亮本人被行政記過。這件事無疑給他煩躁的心情火上澆油,他知道,擺脫看守所的希望變得越來越渺茫了。事後,他對這起事故越想越窩火,那個死刑犯身邊他讓人安排了陪號的,陪號陪號,本來就是陪在已宣判的死刑犯身邊,把他像爺爺一樣伺候好,哄弄住,保證安安全全上刑場,怎麼讓他把牙刷把磨尖了都不知道?人死在炕上都不知道?他把那兩個陪號的人犯狠狠收拾了一頓,這樣還不解恨。他覺得那個死刑犯恐怕是故意製造麻煩,報複幹警。

反正是個死,為什麼不老老實實按程序死?兩個陪號的也串通一氣,都要看他的笑話。他仿佛看到那個死刑犯在墳墓裏對他齜牙一笑,嘴角飽含嘲諷。

他決心此後要認認真真對付死刑犯,再不能出事故。他讓人特製了一張木床,木床四個角上固定有鐵環,屁股位置挖了如馬桶一般的圓洞。死刑犯宣判過後,凡有自殺傾向的,就把他上木床固定好,吃喝拉撒由陪號伺候。這樣一來,自殺是不可能的了。

至於普通的未決犯,孫青亮實在沒有耐心與他們周旋,什麼加強巡視,什麼主動談心、教育感化。他一貫認為,所謂的教育感化,多半是形式主義,哄弄上級檢查的。既省事又管用的,恐怕還是以毒攻毒。

他開始在每個監號裏挑選或搭配些五大三粗、身強力壯的,要麼就是些久押未決,有眼色、夠機靈的做號長。利用他們立功討好的心理,給他些甜頭或支持,讓他去實現自己的意圖,維持監規秩序。還要鼓勵號子裏的人互相揭發,分而治之。一旦發現有哄監鬧事苗頭的,立刻關禁閉。隻要把人弄到那個小黑屋子裏(所謂禁閉室空間極為狹窄,活像個豎起來的棺材)固定到那把鐵凳子上,再硬紮的漢子不出一天就會軟蔫下來。

這幾招似乎還管了些用,監號裏一年沒出大事。盡管也聽到些反映,說是他起用的號長演變成了牢頭獄霸,拉幫夥,動私刑,勒索財物。他們把幫夥之外的人攆到炕下睡,幫夥頭目在炕上攤開手腳恣意強占別人的鋪位享受,自詡為“上八仙”。為了樹威,他們還發明了許多令人發指的私刑,以此整人取樂,諸如背大牆、開摩托、拉皮條之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