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清晰:“寒,風雪太大,他們提早封路了。”
原來如此。
她點點頭,他才又往下說:“警察要我把車停到最近的一個公共停車場,然後步行送你去隔壁的學校。市政府為受困民眾成立了臨時收容所,裏麵有暖氣,還供應毛毯、餅幹跟熱咖啡。”
聽起來可行。笙寒正要點頭,忽然察覺不對:“送我去學校,那你呢?”
“我公寓在學校附近,步行約十五分鍾……”
話沒說完,一個轉彎,車已開進停車場。車停得滿滿,他們轉了兩圈,好不容易才在角落找到一個車位。
停妥車後,以舫扭開車頂燈,麵向她又說:“當然,隻要你不介意,我一定留在收容所陪你,或者……你願意到我住處躲一下,等暴風雪過了,再去旅館?”
他的話語聲又恢複之前的溫柔從容,顯然認為,他們已到了安全之地,剩下的隻是三選一而已。
然而,笙寒不知道該怎麼選。
一個人孤零零進收容所?聽起來就很可怕。她先迅速刪掉這個選項,然後探頭往窗外張望。
視線還是頗差,她看不到任何建築物,倒看見陸續有人從車裏走出來,往四周散去。
“收容所在哪裏啊?”她指著三五成群的人們,大惑不解:“他們都往不同方向走耶!”
“就在你右手邊,兩百多公尺處。”以舫也抬眼望了下四散的人,又解釋:“至於這些人……寒,你現在看不見,但附近有好幾棟大樓。我猜,這些人應該都跟我一樣,住得不遠,所以直接走回家,不去收容所。”
原來如此。這種時候,當地人怎麼做,就跟著做,應該不會出錯。
笙寒馬上轉向以舫,有點緊張地說:“那我們也走去你家吧!”
“好。”以舫點點頭,看著她又交代:“你走後麵,貼緊我,可以少吹點風。”
就這麼決定了。笙寒用以舫的大圍巾裹好自己後,兩人便下了車,緩緩往左前方步行前進。
一出停車場,笙寒立刻發覺,首先造成行路難的並非狂風,而是雪地。
積雪高過她小腿肚,十分鬆軟,每步踩下去,都得用力把腳拔起來,才能跨下一步,比走沙灘辛苦多了。
走著走著,鑽進布鞋裏的雪化做冰水,先弄濕了襪子,再從腳踝往上延伸,過沒幾分鍾,笙寒就感覺不到自己的腳指頭了。
再之後,風才開始發威。她已經緊挨著以舫走了,但他畢竟隻能幫她擋前麵,風雪卻是從四麵八方來襲。她充滿空隙的毛線帽完全不具備禦寒效果,起初笙寒隻覺得耳朵冷得好痛,漸漸地,疼痛蔓延到整顆頭,跨出每一步,都感到天旋地轉……
等走到一片樹林前,以舫停下來,指著眼前一棟高聳入雲、若隱若現的大樓,跟她說快到了時,笙寒已經站不太穩了。
眼前不時閃出一片黑,身體也有些搖晃,聽了他的話,她鬆了口氣,想回應兩句,才發現幹裂的嘴唇已黏在一起,無論怎麼用力都張不開。
那天,她最後清晰的記憶,停格在漫天風雪之中,以舫伸手抓住她。
而靠在他身上的那一刻,笙寒終於了解到,自己整個人都在哆嗦。
之後發生的事,她弄不清楚先後順序,同時更懷疑,有大塊片段,已遺落在蒼茫之間。
作者有話要說:
☆、七天六夜 (2)
印象裏,最後一小段路走最久。明明大樓近在眼前,手腳就是不聽指揮,以舫起初扶著她,最後索性背起她,走進室內。
當時,她四肢雖動彈不得,神智卻還算清醒,心底一直告訴自己,絕對不可以倒下來。靠著這股意誌力,再加上吹了點暖氣,她掙紮地落了地,靠在他身上,進入電梯。
要等進入以舫房間,心情完全放鬆了之後,情況才完全失控。
她記得喘,記得抖個不停,發梢上的殘雪融化成溪,沿著頸子流下來,像條冰線畫過身體……應該很冷啊,但不知道為什麼,感官變得很遲鈍。
耳邊有個聲音不停地喊她名字,溫熱的液體持續被灌進嘴裏,但她吞不太下去。
眼皮重得可怕,總算走到了,不能睡一下嗎?
有人脫她的衣服,邊脫還邊搖她的肩膀,當鼻端出現肥皂清香時,笙寒終於恢複了一點神智。
“寒?聽我說……”
以舫的聲音像是從遠方傳來,整個浴室霧氣彌漫……浴室!我怎麼會在浴室?
“寒,聽得見嗎?”
要很用力、很用力才能勉強點個頭,然而她做到了。
“你失溫了。因為暴風雪,醫院無法出動救護車,我按照醫生指示,把你泡在四十度的熱水裏,聽得懂嗎?”
聽不懂,什麼東西四十度?
“寒,你需要保持清醒。我每說一句,你……想辦法響應我,或起碼點個頭、眨眨眼睛。”
“知道。”她張嘴,自覺擠出了一點聲音,卻完全聽不見─難道自己耳朵也出問題了?
“這樣很好,寒,醫生說我不能幫你按摩,你自己也別亂動。”
“熱巧克力,試試看,喝一口,一口就好。”
“熱水不能泡太久……先穿我的襯衫好嗎?”
“血壓好低……幹,我應該要想到,你根本沒有走雪地的經驗!”
“寒,對不起、對不起……”
之後,他第一次抱她……
不對!在這之前,似乎還有過短暫的風暴。
是了,她從水裏被撈起來,裹著毛毯躺在床上一會兒,上下兩排牙齒又開始打顫,好冷、好冷……
身旁有人吼:“該做的都做了,為什麼她還在發抖?”
我也不想啊。她很無奈,沒力氣爭辯,隻賣力動著手指想抓緊毯子,卻被一隻溫暖的大手反握住。
蒙矓的視線中,以舫的表情嚴肅。他掛著耳機,一邊講電話,一邊拿著個白色的圓筒朝她的頭部靠近。圓筒有根尖嘴,探進她耳朵裏又很快抽出來……
“三十四度半!”
對,耳溫槍……
“不,她沒吃午餐,早餐我不知道……走了,四、五十分鍾吧。”
“我隻有一個可用微波爐加溫的冷熱兩用敷袋,全棟空調,誰會有電毯?”
“寒?” 叫她?
她微弱地嗯了一聲,努力撐開眼,以舫的臉就在正上方:“我剛剛跟醫生通話,你現在體溫還是過低,走太久脫力,又沒有吃進足夠的熱量,醫生擔心你無法靠自己回溫。”
她眨了一下眼,表示聽見,他頓了頓,彷佛難以啟齒似地壓低了聲音,又說:“就我手邊的工具,最簡單有效的辦法,就是用我的體溫……”
然後呢?
笙寒又眨了一下眼,以舫放棄解釋,直接躺進她身邊。拉過毛毯蓋住兩個人後,他伸出手,將她緊緊摟住。
生平第一次,跟非家人的異性如此親密接觸,起初,她還臉紅了一下下,但很快很快,生理狀況便讓笙寒隻剩一個感想……
好難保持清醒。
他的體溫明顯比較高,窩在這麼一個寬廣而溫暖的懷中,她幾乎是隻要一闔起眼睛,就會馬上失去意識。
剛開始,他不斷搖醒她,告誡她不能睡。幾次之後,以舫索性逼她跟他一起數一二三四,每數滿一百,他就拿出耳溫槍,幫她量一次溫度。
隨著體溫逐漸上升,數目慢慢延長至兩百、三百。
數到後來,她不自覺地將臉埋進他胸前。以舫的心跳很穩定,很催眠,朦朧中,他本來被她壓在腦後的左手順勢下滑,摟住她的腰,輕輕地、遲疑地,把兩個人的身體拉近到沒有空隙。
她睡著了一下,瞬間又被混亂的心跳聲驚醒,抬起頭來,正好對上他的眼睛。
“寒……”以舫的聲音有點啞。
她唔了一聲,朦朧著雙眼等他放行,連打嗬欠的力氣都沒了。
“等一下。”
再量一次體溫,以舫又打了通簡短的電話給醫生後,他在她額前落下輕吻:“好好休息。”
她沒辜負這句話,狠狠睡了十多個小時。
睡醒之後,雪已掩埋了整個都市,她被迫待在他的住處,整整七天六夜。
那是她此生所經曆過,最甜蜜的“被迫”。笙寒幾乎要感謝老天爺,給出這麼一個機會,讓她能跟他朝夕相處,能終於曉得,凝視一個人,專心到忘掉呼吸的滋味……
像入了魔。
纏綿愛戀彷佛在她身上裝了對翅膀,整個人輕飄飄的,隨時因為對方的一個眼神、一句低語,就醉到雙腳離開地麵。
她一直逗留在空中,直到最後一天。
幾十張婚紗照,變魔術般出現在笙寒眼前,那個才對著她呢喃的他,轉眼間,便身著西裝,單膝著地,手持鑽戒,跪在一名金發美女前方……
照片拍得很有味道,好幾張都是兩人的手部特寫,大鑽石亮晃晃地鑲在白金指環上,指環與頭發同時閃出冰冷而眩目的金屬色澤,令周圍所有景物黯淡無光。
一個再唯美不過的求婚場景,卻令她在一瞬間,自空中跌落地麵。
笙寒完全記不得,自己是如何離開芝加哥的。
不過有一點,以舫說得對極了。
大雪初晴後的天空,真的藍到不可思議。
她永遠永遠記得,那種渾身冰涼,恍若浸在最深的海底,仰起頭,眼前一片澄碧的心情。
原來,凍到痛徹心肺之際,人的嘴角,竟會彎起。
作者有話要說:
☆、桂花酒釀湯圓
在舊金山機場,笙遠一見到妹妹,就曉得出事了。
笙寒雙眼死氣沉沉,無論他說什麼,她隻簡單應付兩句,大半時間隻呆呆坐他身邊,時不時望望窗外,卻不像能看進去任何東西。
他試著問怎麼了,她隻答一切都好,再問,笙寒就低下頭,說旅行好累。
從小一起長大,妹妹的性子,當哥哥的還算有幾分了解。百分之九十九的時候,笙寒隨和到給人沒脾氣的錯覺,但若真犯上那百分之一,她的倔強也絲毫不給人商量的空間。
因此,笙遠當下決定,整個“芝加哥事件”,一定要查到水落石出為止,但,不是現在。
他若無其事地換話題,問她需不需要休息,還是說照原定計劃,接下來幾天,兩人兩部腳踏車,逛遍港灣風光?
這個問題莫名戳中笙寒,她扭過頭,惡狠狠地回,不累、一點都不累,該玩的當然要玩,好不容易來一趟,怎麼可以浪費!
所以到底累還是不累?麵對妹妹這種前後矛盾的反應,笙遠愣了愣,隻有點頭的份。兩人一宿無言,第二天早上起來,梳洗過後,開始騎車逛大街。
笙寒似乎真的不累。之後五天,她天天悶著頭騎車,將腳下輪子踩到飛快。舊金山是典型的丘陵地,上上下下的斜坡路遍布市區,笙遠追得十分辛苦,每晚回到住處都已精疲力盡,躺上床眼睛一閉立刻睡著。
夢中,他不時感覺房間另一角傳出動靜,不過實在太疲倦,笙遠隻偶爾將雙眼撐出兩條縫,看笙寒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一個蛹,連頭都埋在裏麵。
這樣……能撐多久?
可能可以很久。到了第六天,他們騎上市區裏的俄羅斯山,在最高處遠眺依山傍海的舊金山全景,休憩半個多小時,又跨上鐵馬往下騎。回程這段路俗名九曲花街,號稱世上最彎曲的街道,笙寒騎到一半,竟直起腰,抱著雙臂開始滑行。
雖然明知道妹妹從小反射神經超強,幾次驚險鏡頭過後,笙遠還是嚇出一身冷汗。
那天傍晚,回到住處,兄妹又各抱著筆電上網,過了一會兒,他實在忍不住了,躲在屏幕後方問:“你在芝加哥玩到什麼啊?”
笙遠並未期待得到任何響應,熟料,笙寒聞言,卻抬起頭,正經地扳起手指,一樣一樣開始數:
“聽了一場鋼琴,郎朗彈門德爾頌的無言歌……好厲害,用鋼琴居然能做出像教堂敲鍾一樣的聲音。一場歌劇,莎士比亞的李爾王。聽瓊.拜雅在芝加哥交響樂團的音樂廳唱《鑽石與鐵鏽》,還有一場藍人樂團……坐太前麵了,演出到一半,他們其中一個竟然跑到觀眾席,爬到我身上瞪我,皮膚上的藍色油彩襯得眼白好大……”
講到這裏,笙寒整個臉龐都泛出一層柔和的光,她偏偏頭又說:“啊,還跑去市中心舊水塔裏的小劇場,看了一出實驗劇。他們把《環遊世界八十天》搬上舞台,十個演員,不換背景,純靠演技帶觀眾環遊世界……其中一個演員,居然是《六人行》裏麵的羅斯!他演那個很卡通的反派英國警探,口音真的就帶英國腔,我看了半天,隻覺得眼熟,最後翻到演員名單,才敢確定是他!”
講著講著,她眼神逐漸轉為哀傷,笙遠卻聽得皺起眉頭。
明明玩得超級充實,為什麼回來變成這副德性?
他抓抓頭,又問:“怎麼會想到去看那麼多場秀?”
“到了那裏才發現衣服不夠,隻好都待在室內─”
笙寒霎時打住。她像是忽然失去聊天的興致,又草草交代兩句,便垂下頭,繼續看筆電。
笙遠沒追問,他將笙寒的話梳理一遍,也將視線調回屏幕,鍵入關鍵詞查詢。
再過幾分鍾,哥哥的臉色就比妹妹還難看了。
就過去記錄,郎朗跟瓊.拜雅的演出,門票幾乎場場售罄,歌劇院跟莎士比亞劇場的熱門戲碼,同樣是一票難求。“藍人”的表演場地根本不在市區,舊水塔裏的小劇場算非主流,在台灣毫無名氣……
最後,他出國之前,笙寒還很少涉足這些音樂或舞台方麵的藝術表演活動,難不成人的偏好會在半年內完全改變?
或者,正確的問題應該是:誰慫恿、甚至於帶她去看?
他剛皺起眉,又聽笙寒問:“附近有沒有地方賣湯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