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教過我的一位教授,請教幾個國際貿易上的問題。”
“這樣。”
笙寒狐疑地又瞄了他一眼──以舫似乎有點緊張……錯覺?還是他真的怕自己糾纏上來?
好吧,如果是後者,他會很快就曉得他錯得有多離譜。
這個念頭,讓她一顆心莫名沉了下來,耳朵邊,他又開口:“我記得人文社科的碩士學程隻有一年,那你念完,打算留在美國找工作嗎?”
樓梯口到了,兩人都停下腳步。
笙寒決定假裝沒聽到最後一句,她側身指指二樓,麵向對方說:“我要去圖書館。”
“我要找的教授,辦公室也在二……”
不知為何,以舫講到一半就閉嘴,眼底閃過一絲狼狽。
然而,笙寒管不了那麼多了。有股深沉絕望的傷痛,不知所起,卻如洪水般在心底蔓延開,短短幾秒內淹沒了胸腔,如今直撲喉頭而上。
她勉強壓下那股酸澀,朝對方擺擺手,正準備抬腿跨上階梯之際,目光無意識地帶過他左手無名指。
空的……等一下,以舫是左撇子。
笙寒也不曉得自己究竟在找什麼,卻不由自主地轉頭瞧他右手──還是空的。
下一秒,她聽見有人用空洞淡漠的聲音,輕輕問:“你不習慣戴戒指啊?”
“我從來不戴戒指。”他迅速如此答。
皺起兩道漂亮的長眉,以舫接著反問:“寒,為什麼這麼問?”
作者有話要說:
☆、北與南 (1)
與那位專門研究國際貿易的教授麵談半小時後,文以舫離開社科館,走進附近的車棚,牽出一台款式複古、英國手工打造的布蘭登折迭式腳踏車,往南騎去。
再過幾分鍾,他進入芝大法學院內的迪安格婁圖書館,向櫃台秀出證件,順利取得鑰匙,進入一間隻有四張椅子與一張小型長條桌的迷你會議室,抽出筆電,連上數據庫,開始忙碌。
忙到十二點半,他對著屏幕上的筆記沉思片刻,站起身,拿出手機,按下一個代號為“W2”的快捷鍵。
鈴響兩聲,文以森有點緊張的聲音傳出:“我剛收到你的電郵,結論是什麼?”
“威脅要告我們的那家科技公司,之前的確擁有‘KM雷射處理法’的專利。”文以舫如此回。
“幹!”以森先是沮喪,腦子轉了一圈後覺得不對勁,急急又問:“等一下,‘之前’?”
“對,他們全部專利權已在三年前過期,雖然曾申請延期,但最後法院隻批準部分專利延續。所以他們現在擁有的專利,集中在如何調整雷射打進寶石的角度,讓之後更容易填充,而且修補過後寶石的光澤更鮮豔,與雷射本身無關……”
雖然以舫解釋得有條不紊,但太過煩瑣的技術細節,還是讓以森聽得雲裏霧裏,好不容易等三弟說到一個段落,他才遲疑地插嘴,問:“那他們叫囂要控告我們侵權那部分──”
“已不受專利權法保護。”
以森誇張地呼了口氣,以舫微眯眼,又開口:“不過,官司還是難免。”
“為什麼?”
“我查了檔案記錄,過去半年,他們總共告了七家公司侵權,這七家橫跨三個產業五大洲,唯一的共同點,就是全都處於大規模擴張階段。”
“幹嘛?”以森聲音裏的困惑之意更濃了:“沒籌碼還大規模興訟,腦子被門夾到了嗎?”
“不、他們頭腦非常清楚。”以舫倒不覺得對手無理,頂多隻是無恥而已。他對二哥解釋:“官司曠日費時,訴訟期間找合作夥伴相對困難,很多工作均須停擺。他們吃定了要搶市場的公司耽擱不起時間,隻要沾上點邊就統統告,邊告邊派律師團來商議和解費。”
原來如此。以森又幹了一聲,無奈問:“所以現在怎麼樣?花錢消災的話,大概要付多少?”
“我花錢付律師費,法庭見。”這句話的語調不帶一絲火氣,甚至於可稱得上溫文有禮,但熟悉文以舫的人就曉得,他被徹底惹火了,打算狠狠給對方一個教訓。
商業這塊一直是以舫的領域,何時該硬何時身段該放軟,以森從來沒弄懂過,他抓抓頭,試探地問:“我們耽擱得起?”
“殺敵一千自損八百,非常傷,但沒有選擇。”以舫淡淡答:“根據我查出來的舊案,那些被告的公司,隻要付出第一筆和解費,馬上會被其他十家擁有類似專利權的廠商纏上,好比在海裏碰到小隻食人魚,本想讓它咬一口算了,結果血腥味一擴散,立刻竄出整群。”
他頓了頓,又說:“不但專利權官司要打,我還會另起新案,控告對方惡意競爭。”
“還能這樣?”以森嘿了一聲,興致勃勃問:“勝算多少?”
“不大。不過,我也跟他們一樣,沒打算贏。”以舫微微一笑,又說:“但我會要求清查他們過去所有相關的訴訟記錄,以及凍結資產──我們停轉,他們也別想動,擺明消耗戰。對方彈藥庫很淺,我猜隻要案子能成立,他們會立刻過來討論如何互相撤銷告訴。”
“你要戰,便來戰?夠狠,我喜歡!”以森大樂。
其實無論以森樂不樂,以舫都認定了此事必然如此處理,隻是公司內部的重要決定,他還是希望能讓二哥了解並且全力支持。通常,前者比後者花時間,好在今天找到了一個好比喻,解釋起來頗容易。
揉了揉額角,以舫若無其事地轉換話題:“對了,今天你跟新來的設計師,是不是下班後要去‘眩暈天空’聚?沒問題的話我五點半在那邊跟你們碰頭。”
“本來不是說好一起吃午餐?”以森問。
五點半離以舫的下班時間還遠,難道工作狂終於出現倦怠期,願意提早、不,準時離開辦公室?
靜默片刻,以森聽三弟淡淡說:“午餐我趕不回來。”
“原來你不在辦公室。”
以森這才恍然大悟,他也不在意,隨口又問:“你在哪啊?不方便的話,幹脆改期,不用趕了啦。”
對方又安靜了一兩秒,才說:“我在芝大。”
“不遠啊,我們等你,兩點再吃都行。”以森決定當個體貼的哥哥跟同事。
他的體貼似乎並不特別受歡迎,以舫頓了頓,僵硬地答:“我還有點私事,會在這邊吃過才回去,你們不用等了。”
“私事?”以森愣了愣,忍不住說:“那挺難得的。”
過去五年,外界都說文以舫低調,不喜私生活曝光,隻有以森知道,公司就是弟弟的全部,他根本沒有私生活可供曝光……等一下,大學裏頭能有什麼私事,老三不會想再捐給母校一筆錢,幹脆辦個文氏講座吧?
社會公益也從來不屬於以森的領域,他等了幾秒,發現以舫似乎不打算解釋,便放棄追問。兄弟兩人又聊了幾句,敲定傍晚碰麵的細節後,分頭掛下電話。哥哥吹著口哨步出辦公室,走向電梯,弟弟卻握著手機,緩緩閉上眼,往椅背靠去……
而今早相逢的畫麵,一幕幕在他心底浮起。
作者有話要說:
☆、北與南 (2)
雖然五年不見,她的變化卻很少,大體來說,也都在意料範圍之內。
依舊衣著簡單,脂粉不施,但整個人也依舊泛著一層柔和的光彩。那份晶瑩蘊藉,總教以舫想起家中溫室裏,一株被爺爺特意從洛陽移植到德州,在黑夜中若隱若現的古老牡丹品種:夜光白。
四年半,花苞已長至盛開,她臉上稚氣消得一乾二淨,身材也從少女一轉而凹凸有致,神情舉止倒還是一樣,坦率中帶著英氣。
唯一的改變,是她看他的眼神,從百分之百的信賴,一躍而成百分之百的防備。
他依然驚豔,卻再也不敢伸出手,幫她勾回飄在臉頰上的發絲。
以舫不是沒料到這點,但當心底的預期驟然變成眼前的事實,其衝擊還是劇烈到他當場反應不過來。
隻有一點,出乎他意料之外──她不恨他。
似乎不僅不恨,就連看他的眼神也毫無厭惡感,隻充滿了謹慎小心與緊張。
這跟心理醫生的推測頗有一段差距,是時光醫治了創傷,抑或她當年的情況,也就……沒那麼糟?
此外,那個關於戒指的問題,又是怎麼回事?
剛才問她,她隻結結巴巴地答稱,之前看報紙,以為他結婚了,或者起碼也早訂婚了。他當場斷然否認,繼續追問是哪家媒體?什麼時候的新聞?她就低頭看表,嘴裏喃喃念著什麼快遲到了,也不解釋,擺擺手就轉頭往二樓衝。中間左腳還絆到右腳兩次,每次都在膝蓋落地前急速爬起,簡直比被獵人在後頭追趕的兔子還驚惶,看得他又好氣、又好笑,還有那麼一絲心疼在其中翻攪……
也罷,來日方長,把人逼急了反而弄巧成拙。
抱著這個想法,以舫又開始忙公司事務,直到下午一點半,他才收好筆電,交還鑰匙,走出法學院大樓,又跨上腳踏車,慢慢往北騎去。
同一時間,笙寒站在房內的穿衣鏡前,確定自己從頭到腳都算幹淨整齊之後,推開門,走出位於五十五街的公寓,向南方大步前進。
作者有話要說:
☆、轉角咖啡
芝加哥大學並無一塊完整的校園,學校的建築物與民宅交錯,整個校區絕大部分散布在五十五街到六十一街之間。因此,位居中點的五十七街,就成為餐廳酒吧集散地,師生們民以食為天的最佳選擇。
以舫一路騎到五十七街,這才跳下來,牽著車慢慢走。九月中,陽光依然具備熱度,他揀定了個燈柱,鎖好車,才脫下西裝外套,還來不及鬆領帶,對街一個迅速靠近的身影,就吸引了他的視線。
笙寒越走越近,卻在離他不到十公尺處,五十七街與坎帕街的轉角前,倏地停下來,推開左手邊一扇玻璃門,跨了進去。
望著門旁的原木招牌,以舫眼底閃過一絲困惑。他在芝大念了四年,從沒見過這間“轉角咖啡”,八成是他畢業後才開張,不過店門口掛著“休息”的牌子,她怎麼卻走了進去?
不管理由為何,看上去都不像個冒失的錯誤。他透過大玻璃窗,再望一眼那個纖細的背影,這才收回視線,繼續往前邁進。幾步路後,以舫推開左側一扇門,進入平日常去的意大利餐廳。
而在同一時間,笙寒站在一扇掛了串陶土風鈴的門邊,環顧四周。
這間店的裝潢相當有整體感,從桌椅櫥櫃到吧台跟地板,均由未刨光塗漆的原木搭建,線條簡潔明快。室內並無任何擺設,隻在向外推出的大窗台上,錯落有致地擱著數株半人高的仙人掌。此外,便是每張桌麵都有盆植物。笙寒對園藝所知甚少,隻認出了薄荷、羅勒與荷蘭芹,這些香草統統栽種在手捏的粗陶盆裏,風一吹,綠葉搖擺,姿態不輸鮮花婀娜,映得人滿眼碧意。
大環境樸拙,小細節倒是十分講究。采光柔和,通風也好,杯碗瓢盤是清一色淺淡的青灰手拉胚陶器,模樣有些胖嘟嘟的,頗具童趣,色調則與室內其他布置渾然一體,應該是特別訂做。
很舒服的地方,客人入坐後,應該能夠迅速放鬆,不過……
笙寒不解地再度四下打量。過去幾年,她去過不少藝文咖啡館,每間都各有特色,也都布置到讓人在一踏進門,目光就馬上集中至亮點。相較之下,這間店像是片清淡疏朗的背景牆,缺少了一處畫龍點睛所在。
遺漏,抑或故意為之?
她還正想不透,一名四十歲左右的女子,已滿頭大汗地從櫃台後頭繞了出來。女子長相有著明顯的拉丁血統,蜜褐色肌膚,在黑圍裙下套了條破破爛爛的牛仔短褲,穿件男款白襯衫,身材前凸後翹。
她走到笙寒麵前,笑著說了聲嗨,然後解釋因為忙著進貨,轉角咖啡今天開門比較晚,還要半小時才營業,麻煩客人晚點再來。
“我來應征女侍。”想起自己進來的目的,笙寒趕忙指著窗上的征人啟事如此說。
對方臉上的友善笑容迅速被狐疑取代,女子睜著一雙眼睛,先上上下下打量笙寒好幾遍,再以西班牙文腔濃厚的英文,遲疑地問:“你滿十八歲了嗎?”
“……很多年前就滿了,我帶了護照,你要看嗎?”
“有沒有駕照?或者出生證明也可以。”
於是,在十來句雞同鴨講與一陣混亂之後,笙寒終於親身證實了一個傳言──外國人不會判斷亞洲女生的年齡。
在沒有出生證明的情況下,笙寒掏出身上所有證件,想證明自己芳齡已老大。到最後,她的誠意似乎終於戰勝她的外形,轉角咖啡的老板娘丹開口,遲疑地說:“這份工作……唔、你曉得,我們這邊,大部分客人來,是為了喝杯好咖啡的吧?”
“……曉得。”不然呢?
她站在原地,有些不安地等老板娘繼續出招。然而丹卻向她招了招手,然後轉身,一邊往吧台走,一邊指著台麵上類似化學儀器的玻璃器皿,再問:“認識嗎?”
“虹吸壺。”
給出正確答案之後,笙寒忽地意識到,除了對她的年齡存疑,有沒有可能,老板娘也不信她自報的履曆?能做點什麼,好證明自己所言不虛?
跟著丹,跨進吧台後的工作區,笙寒抬起頭,看到櫃子裏放了一袋袋咖啡生豆。她思索片刻,然後指著其中一個麻布袋上的標誌,略顯笨拙地問:“你們透過公平貿易買咖啡?”
所謂公平貿易,就表示這袋咖啡豆來自小型獨立的莊園,符合環保、勞動人權與第三世界利益。
這個勉強算有內容的問題,似乎稍微降低了老板娘的疑慮。丹於是招呼笙寒坐在高腳椅上,從櫃子裏捧出那袋豆子,放到台麵,帶著自豪開口:“喬依,我老公,前一陣子去到衣索比亞,拜訪幾家專門代理有機豆的合作社,這袋就是成果之一。這是我們頭一次進口非洲國家的豆子,產地莊園的海拔很高,植物成長速度比較緩慢,咖啡帶佛手柑香,口感還算清新平順,手藝合格的話,煮出來餘味會帶點莓果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