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
我覺得夏天的早晨總是給人以一種“希望”的感覺。
同樣的話我曾和南昕說過。
她當時正晃悠著兩條細長的小腿坐在學校操場的雙杠上,然後麵無表情地回答了我一句“是這樣嗎?”之後便一言不發了。
在往常我們之間的對話就常常會陷入這樣的僵局。我總是很興奮地和她說著什麼,而她之後的回答也總是“春曉無論什麼時候看上去都好活潑啊”、“哦,是這樣嗎?”“原來如此哈”,無外乎就是類似的這幾種。
和她一起上完中學三年級以前我還時常會為這個原因和她生氣,也有過為此幾天不說話的情況,但自從升上高中之後似乎就完全理解並習慣了她的這種為人處世的態度。或許就像媽媽說的,是我已經成為了那種被稱為是“大人”的存在了嗎?
那也說不定。
總之,我和南昕的關係可以理解為以上的總結。
於是換到我這邊,我現在是不是也應該對她的一些狀態的變化和言語之類的情況感到無所謂呢?
其實我指的正是現在的情況。
就是現在這種放學後我所走過的每條街,遇到的每一個LED的電視廣告牌時每隔五分鍾都可以看到,或是聽到有關南昕失蹤的尋找廣告。而這樣的狀態持續幾天後的某個時刻我突然想起某個很久以前,當南昕和我還在上小學時我們一起去玩過的場所。
現在回想起來,也許就是她在召喚著我吧。
呐,就是類似網絡上和書本裏提到的那種,微弱的,幾不可聞的所謂的求救信號。
怎麼說呢,結果我幾乎是毫不吃驚地又一次看到了南昕。
準確地說,是南昕那已接近完全腐爛的屍體。
就算之前也假設過,我應當對南昕的任何變化表示出無所謂的態度,但在此刻我也絕不可否認。我對著這堆散發著奇異味道,正在慢慢壞掉的東西產生出了像是感動一樣的情緒。
南昕那條腿,那兩條細細的小腿,即便是腐壞到現在這樣的程度,我也還是覺得如果蕩漾到秋千上會顯得很美。
是的,我甚至覺得以前活著的南昕沒有哪一次像我現在看到的這樣美。
2 >>>
六月的考試周過去之前的日子,我幾乎天天都去看望南昕。
當然,這大概是隻有我一個人才知道的探視。作為曾經的好友,我總是會在去之前到便利店裏給她買點兒什麼。
有種叫做“悠哈”的奶糖,是她以前最為喜歡的,有時候我們還會為了剩下的最後一顆到底由誰來吃而不停地玩兒“剪刀石頭布”,但不知道為什麼,每次我們不是一起出拳頭,就是一起出布,鮮有完全不同的時候。
而現在我們再也不用爭執了,因為我總是把最後一顆留給她。
也並不是沒有想過報警,但一想到之後再也無法看到南昕那兩條纖細的雙腿,哦不,現在應該是稱之為腿骨,我就會覺得非常的難過。
這種難過的遐想有時會因為是在吃飯時發生的,而引起媽媽和哥哥熱心的詢問。
“南昕還沒有找到嗎?”媽媽會溫柔地輕聲問,她和爸爸結婚前曾是某個學校裏教生物的,常常會用拉得很長尾音的調子和自己養殖用來實驗的小動物說話,而現在她改用這樣的語氣和我說話。
我輕輕地點頭,似乎這樣在他們看來會顯得更加哀傷。於是哥哥就會不耐煩地說起來,“媽媽,不要總是說南昕的事啊。春曉還沒有接受這種事,最好還是忘掉好了。”
與哥哥有些粗暴的話語比起來,媽媽總是很溫柔,就算在被兒子這樣訓斥的時候也不例外。她會笑笑,之後問我是否要再添一碗飯。
即使是這樣,我也明白,這都是因為哥哥是媽媽親生的,而我不是。所以她無論做什麼總是會悄悄地先照顧到哥哥那邊。但是沒關係,我喜歡哥哥。
我真的很喜歡哥哥,即使以前南昕來我們家玩兒時說他不講衛生亂丟衣服,發型可笑,品味低俗,就連語言也粗魯得不可理喻也沒有關係。因為我知道哥哥的溫柔和善良隻是針對我的。是的,我的哥哥喜歡我,從他有時看我的目光中,我能夠感受到那種如同被和煦陽光所籠罩的溫暖。
我的哥哥今年快要十九了,職業學校畢業的他現在在一間理發店上班。每到周末或是學校裏有藝術節的時候,哥哥總會耐心地給我梳個很漂亮的發型,而且一定是學校裏其他女生都沒有梳過的那種。
我也曾考慮過要不要將南昕的事告訴哥哥,我猜他也會和我一樣對此感到欣喜。
但仔細一想,兩個人所觀賞的風景一定是會有別於這種私有的探望。
而我所得意的,正是這種秘密的占有。
3 >>>
快到秋天的時候南昕的父母已經完全停止了尋人廣告。
這是個小城市,雖然工業還算比較發達,但周圍環山的盆地結構足以讓警方說服悲痛欲絕的父母,他們的孩子很有可能是在某個山洞,也可能是森林中的某棵千年古樹中,又或者被巨大的石頭壓製在山穀中的某條河流裏。總而言之,要在這樣的地方尋找無法依靠熱源感應器來探測的一具冰冷的屍體絕對非常困難。何況誰也不知道這是否是某人有意為之。
因為天氣的幹燥與涼爽,南昕的腐壞似乎延緩了速度,味道也不是那麼奇怪了。我有時會從放學的路上帶一些花給她。
然後九月的某一天,我在她旁邊看到了另一個女孩子。
大概在三四天之後我才從電視裏知道她的名字是叫做黎音。
新聞播報裏用的照片非常可愛,我盯著黎音身體上棲息的蒼蠅想從中找到某些共同點。老實說,對黎音的第一印象真是不怎麼好呢。
但對於她的到來我是真的感到非常高興。
以前南昕在的時候,我們一起回家時,如果遇到媽媽有客人,我們兩個就會跑到這個廢棄的小廠裏來玩兒。隻有我們,無論什麼時候來都隻是有兩個人。這樣的時候如果玩“捉迷藏”的話就會顯得很沒意思。
但是現在黎音來了,情況自然就與那時不同了。
我仿佛聽見南昕也發出了某種讚同的聲音。
整個秋天,我都在和南昕以及黎音說話,有時候帶些吃的,又有時候我采些花,而更多的時候,我會選擇帶本書去。這樣,我就可以給她們念書玩兒了。
原本我以為自己可以一直這樣持續到高中畢業。
但事實卻是某天在吃飯的時候媽媽再次開口了,“對了,春曉,你還記得南昕的事嗎?”
我斜眼看到哥哥似乎正要發火,於是趕緊回答,“我記得的,媽媽,怎麼了?有人找到她了嗎?”
我明知道這是一個不可能有答案的問題,但內心就是想要這樣問。
果然,媽媽稍稍顯得有些尷尬,但隨後她的回答讓我有些吃驚。
“聽說除了我們這個區,別的區也有人家失蹤了孩子呢,人數好像還在慢慢增加。家長們鬧得很凶,所以據說這一地帶恐怕要進行很大的搜索了。”
如果真如媽媽所說的那樣的話就很糟糕了。
一想到我的南昕和黎音很有可能會被人發現並帶走,我便覺得難以入睡。
這種焦灼的感覺甚至讓我一度在被子裏哭了出來。
於是經過了大半夜的思索,我終於決定,還是將南昕和黎音轉移到一個更為安全隱秘的地方。
——那就是哥哥房間裏的隔斷。
以前小時候我曾和哥哥在那兒玩過捉迷藏。外麵看起來很小的空間其實完全可以站得下兩個現在體積的我。
4 >>>
我對自己想到的這個辦法簡直欣喜若狂。
於是在第二天放學之後,我就早早收拾起來,想要趕去見南昕,還為她“入住”我家準備了漂亮的麻袋。
秋天的校園裏滿地都是落葉,我從課桌邊站起來別過頭看窗外地上的那些金黃色,突然想起南昕以前倒也不是沒有和我表現過情緒激烈的時候。
說到底也還是關於希望這回事。
——“我希望自己能夠很激烈地死去。”
她和我說這些的時候,正百般無聊地翻看著從她爸爸那兒偷拿來的數碼相機。那裏麵裝滿了她媽媽和情人的照片。
我們一起坐在空曠教室的窗台上,將腿放在外麵,懸空著晃來晃去。
而那次,也是僅有的一次,換作我來回應她“哦,是嗎”這樣的話語。
現在終於回想起這些,我覺得稍微有些為此感到慚愧,雖然不知道南昕是否獲得了那種“激烈的死”,但至少她的那種希望是已經達成了的。
不管是以何種姿態來說。
想著這些,我感到自己必須立刻去見南昕,把這點告訴她,並向她致以遲到的祝賀。
我拎起包,本打算從後門走到樓下繞過操場抄近路過去,但就在我下樓的時候,有兩個女生的閑聊傳進了我的耳朵。
——“呐,聽說了嗎?二班的XX似乎是失蹤了,已經快兩周了。”
——“啊,好可怕,學校老師都還沒有公布呢,該不會是被變態殺掉了吧?”
——“誰知道呢……她平常不是總仗著自己在男生中的人氣高到處欺負人嗎?”
……
我繼續快步朝前走,並不打算停下來仔細地聽她們接下來又說了些什麼。
出了校門後,我幾乎是一路小跑著一刻不停地趕到了南昕那裏。
就在我氣喘籲籲地準備和南昕、黎音打招呼時,卻意外地發現這裏又有了新的“客人”。
我將視線停留在那身和自己一模一樣的校服上。
直到半分鍾之後才意識到,這也許就是剛才那兩個女生口中的主角。
但是這次根本不用借助電視或是報紙之類的其他新聞道具就可以確認,因為在那身已經顯得有些肮髒了的校服上別著一枚亮閃閃的校牌。
在那上麵用細明體字端端正正地寫著:森山二中,一年級二班,尉遲瑤。
在尉遲加入這個遊戲剛開始的五分鍾裏我一直感覺很懊惱。
具體原因已經從我不知道是否應該“連同黎音一起帶走”衍生成了“是否應該將黎音和尉遲一起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