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裏有個姑娘叫玲子
時代留痕
作者:左遠紅
一 他在麥地裏發現
潘小小在跟蹤
正午,太陽在頭頂呼撩呼撩地燒著,麥地裏偶爾掠過一絲小風,沒等麥子回過神兒來,就又不知鑽到哪去了。麥子們都很著急地挺著頭,東張張西望望,好像要把風攔住,跟它顯擺什麼似的。是啊,麥子都灌飽了漿,鼓鼓溜溜的;尖尖的麥芒也都由青變黃,由黃變成了金色,在亮亮的陽光下,閃閃爍爍地直晃眼睛呢。
麥地真大!李愛樂從遠處小跑過來時,差一點就將這片麥子當成了一望無際的草原。他不由得輕輕哼起“藍藍的天上白雲飄,白雲下麵馬兒跑……”他是下意識地唱起這支歌的,但他那急促的鼻息、尥蹶子跑來的樣子,跟一匹發情的小兒馬也差不多。
李愛樂是來約會的,跟村裏最漂亮的姑娘玲子。
李愛樂來村裏沒多久,就注意到了這片綠油油的麥田。一天晚上,他終於忍不住向房東玲子爹發問,他說:“大爺,咱屯子有這麼一大片麥子,咋天天吃苞米麵呢?”玲子爹看都沒看他一眼,用鼻子哼了一聲就回屋了。出來倒洗腳水的玲子瞥一眼李愛樂,“嘻嘻”地笑了。恰好,這時月亮剛剛升到房頂,月光在院子裏像水一般蕩漾。李愛樂被玲子的笑驚呆了,她怎麼這麼好看!他下意識地堵在門口,擋住了玲子回屋的路。玲子不語,亮亮的大眼睛靜靜地看著他。李愛樂被這大膽的目光看得心裏麻酥酥的。他想,在城市裏長到二十歲,自己還從沒有過這樣的感覺。他沒話找話地問她同樣的問題。玲子說:“那不是咱隊上的地,是附近駐軍的軍用田,那麥子是給解放軍吃的,有咱老百姓啥事呀?”
麥子的問題被玲子一句話解決了,可李愛樂心裏的問題卻一天多似一天。老房東在他心裏越來越像《紅岩》中的華子良,每天蓬頭垢麵,除了幹活,吃飯,就是用一雙死魚似的眼睛偷偷看人。他每天和同伴楊非幹活回來,都能感覺到背後那雙眼睛冒著冷風在盯視著他們。等他倆同時回過頭,那個人又埋頭在地上睃尋著,一雙黑手迅速掠一把被風刮起的柴禾葉子,匆匆扔到灶膛旁的柴禾堆上,然後踅身去東屋。李愛樂透過屋門的小玻璃窗,看見老頭兒住的是東屋北炕,是一間用秸稈兒壘起的小炕屋,當地人叫道閘。對著道閘兩米之外的南炕,整日用一塊花布幔子遮擋出一個閨房,那便是玲子和妹妹娟子的一角天地。這樣的格局倒也沒啥,在省城自己家,他沒插隊之前,不是也和弟弟們擠在一間房子的上下鋪嗎?可奇怪的是,這一家父女關係像一道霧一樣,不冷不熱不親不疏。
這個謎團直到李愛樂被大隊抽調到村小學校當老師才得到解釋。
李愛樂得益於自己在學校裏學到的樂理知識,且又會拉手風琴二胡什麼的。一次村裏開會,大隊書記說:“這回咱村裏來了一批城裏的學生,咱也得像回事兒似的,誰起頭,咱也拉個歌。”
村民們隻是“嘿嘿”笑,互相望著,沒人響應書記的話。
這時,李愛樂站了起來,十分謙遜地說:“我唱得不好,但我可以起個頭,大家跟我一起唱行不行?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好……”
李愛樂的聲音不是很洪亮,但含著一種讓人聽了舒舒服服的柔和。幾個年輕人跟著小聲哼唱起來。其他人也用新奇的目光打量著這個清清秀秀、和和氣氣的城裏小夥子。從那之後,每次開會之前,李愛樂除了教大夥學唱新歌,還常常來一曲口琴或二胡獨奏。像農村人都熟悉的《社員都是向陽花》和當時最流行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就是好》這些歌,都是跟著李愛樂學會的。也就在這時,大隊書記決定讓李愛樂到小學校教孩子們音樂課。
李愛樂的到來不僅受到孩子們的喜愛,老師們也都覺得像從天邊刮來一股清新的風一樣。小夥子穿著一件灰色滌卡上衣,露出一圈藍格襯衣的領子;洗得發白的勞動布褲子,兩個膝蓋處四四方方地打著同樣布料的補丁;穿一雙白底黑幫的懶漢鞋,頭發總是清清爽爽的,好像每天都洗過一樣。他的臉上總洋溢著一種笑意。直觀地看他的臉,除了白淨的皮膚,並不覺得他的五官好到哪裏,可是,那種由眼睛深處流出來的笑意,像清清亮亮的泉水,悄悄地就讓人產生了渴望。這渴望就像每天夜裏盼著太陽升起一樣,像日複一日的勞作之後,不僅僅回家吃飯睡覺,而是有了一點別的盼望。是什麼呢?盡管誰也說不清楚。
李愛樂知道這裏的人喜歡他,他也正悄悄地喜歡上一個人,這個人就是房東的大女兒——玲子!
一天,同事潘小小給他講了玲子的家事:九年前,玲子母親生下最後一個孩子就自殺了,這孩子就是李愛樂班上的學生娟子。玲子媽在生了玲子之後,又一連三次懷孕,但生下的都是女孩兒。盼兒子盼紅了眼的玲子爹,見是女孩兒,不管老婆如何懇求,毫不例外地拿到西屋溺死,對外則說孩子下生就死掉了。村裏人都說玲子媽衝著鬼了,怎麼孩子一下生總是死的?在生下娟子那一晚,母親第一眼看到又是女孩兒,臉色頓時慘白。她精疲力竭地抬起頭,企求地望著站在炕邊的玲子爹。當她發現他的臉跟結了冰一樣時,她知道,一切都將無法挽回。她變態一般大喊:“玲子!玲子!”在外屋燒水的玲子跑過來,看見媽死死地抱著嬰兒不放,爹垂著兩手傻了一樣站著,不停地翻著白眼。媽說:“玲子,這個妹妹交給你了,無論如何你也得將她養大成人。”當年隻有九歲的玲子雙手接過妹妹,將這個小肉蛋蛋貼在心口。媽媽看看玲子,露出一絲笑容。這晚,媽將炕上血跡斑斑的穀草塞進灶坑,穿戴整齊地下了地,給自己和玲子熬了兩碗玉米麵糊糊。娘兒倆在爹的白眼下,幾口就喝掉了糊糊。玲子媽說:“你先睡吧,早晨別忘了給妹妹換尿布。”早晨,玲子被妹妹的哭聲驚醒。她翻身起炕,發現媽不見了。她跑到西屋,見媽躺在地上已經僵硬,一個空農藥瓶子還握在媽手上。玲子哭喊著:“爹呀,媽死了!爹,媽死了!”可是,爹在北炕上躺著,沒有動。從此,玲子不再跟爹說話。她的話全說給了小妹,給小妹講故事,給小妹講媽媽。小妹就是她與媽媽之間最密切的聯係,她相信,她對小妹說的所有話,媽媽都能聽見。
李愛樂似乎已經記不起從哪一天起,開始把玲子的家當成自己的家。每天中午,他跟孩子們快活地從學校回到屯子,一進院,總是看到玲子笑盈盈地蹲在院子裏洗他和楊非的衣服。他也蹲下來,把手伸進洗衣盆裏去摸玲子魚一樣光滑結實的手,眼睛看著玲子的臉蛋兒一點點由蒼白變得粉紅。玲子說:“大餅子在鍋裏熱著,快去吃吧。”李愛樂小聲問:“楊非呢?”玲子說:“他吃過飯,去別的青年點打撲克了。”
李愛樂便回到西屋吃飯。玲子這時已經洗完了衣服,就倚在門框上看他。李愛樂吃著吃著就扔了筷子,關上屋門,將玲子拉入懷裏,親她肉肉的鮮嫩的嘴唇。玲子一點點兒就變成他懷裏的一朵棉花,輕軟而柔韌。李愛樂就想把這團棉花壓在身下,暖暖自己久別親人的心。
這時,外屋就會傳來腳步聲,是玲子爹在灶房裏一圈圈地跑著,“咚咚”的腳步聲震得李愛樂和玲子的心怦怦亂跳。他們愣怔地對望著,不想分開,又不得不分開。
從此,每當李愛樂試圖靠近玲子,或玲子試圖接近李愛樂,那腳步聲就會“咚咚”地不合時宜地響起。
隨著夏天的來臨,麥苗已經沒膝,李愛樂終於在那一望無際的麥田裏,看到了自己幸福蒞臨的時刻。他選擇了這個寂靜的中午,乘著疲憊的村民都在午睡,來圓他和玲子的春夢。
李愛樂輕快地蹚過牛尾巴河,來到靠近村子另一側的麥田邊上。牛尾巴河是鬆花江支流拉林河的分汊兒,總共不到三米寬,細細緩緩地在小村旁流淌。老輩人管這條河叫牛尾巴河,可能就緣於它又細又長的形狀吧!河西岸是生產隊的苞米地,已經鏟過兩遍的苞米長勢旺盛,與東岸的麥田形成對望格局。望著這兩處天然屏障,李愛樂的身體像漲滿了熱量的莊稼,膨脹感讓他不由得焦慮起來。他擔心玲子會不會逃過那雙死魚眼,按時趕到這裏。他看看表,他們僅有半個小時,他就得返回學校上課。
玲子悄悄出現了,她穿了一件淡黃色的短袖衫,一條月白色的的確良褲子,頭發梳得光溜溜的,像抹了油一樣。兩條齊腰的大辮子隨著走路的姿勢一甩一甩的。離老遠,李愛樂就能感受到她閃閃發亮的目光。他不由得暗暗欣賞著玲子的這身打扮,即便是走在省城的大街上,玲子這樣的穿著及姿色也不知道要迷倒多少人呢!他小跑著迎上去,拉著玲子的手就往麥田深處走,一直走進麥地中間的那座紅房子。他們知道,沒到麥子成熟的季節,部隊的人一般不在這裏看著,來了也是偶爾瞅一眼,看看有沒有牲口進地來啃青。尤其是晌午這工夫,正是開飯的時候,這裏更不會有人。隻有在飛機開始訓練的那些日子,這裏才會全天戒嚴。別說人和牲口不許靠近,就是連鳥都不能在這兒的天上飛。
走到紅房子門口,李愛樂還是小心地從窗戶上往裏掃了一眼,屋裏真沒人,靠牆的那張木板床空空的。李愛樂毫不猶豫地拉開門,抱著玲子就撲到了那張床上。他開始不顧—切地吻玲子。玲子喘息著、呻吟著。李愛樂用他頎長的手指撫遍了玲子的全身——玲子柔美的頸項、玲子飽滿的胸乳、玲子纖細的腰身,他仿佛在彈奏一架以青春的肉體製作的琴弦。他聽見有樂曲在空中回旋,他感動於那樣的樂曲,試圖在心裏默記下那些音符。可是,樂曲忽然又變成了無數隻蜜蜂在他頭上“嗡嗡”亂飛,他開始無法自製地陷入一種空前的迷亂。他讓自己閉上眼睛,將頭整個埋在玲子的胸口。玲子的體香及肉欲的溫暖讓他的嘴唇慢慢下移,當移至那片海綿般柔軟又像仙境一樣神秘的山地時,玲子整個身體便顫抖起來。李愛樂先是呆怔片刻,隨後就脫光了自己,緊緊貼在玲子身上,他想以此安撫玲子,可換來的是玲子一聲比一聲急促的抽泣。李愛樂陷入幾分無措和慌亂之中。就在這時,從牛尾巴河方向傳來一個女人的歌聲:“送君啊送到大路旁,君的恩情永不忘……”
這是電影《怒潮》插曲,在這個偏僻的小鄉村,沒聽說有誰會唱這首歌,而且唱得如此聲情並茂。李愛樂忽然一驚!他知道,他教過一個人唱這支歌。這時,一種不祥的預感讓他身子一顫便泄在玲子身上,整個人像一片雲彩一樣飄飛著,飄飛著。一股涼風順著他的脊背和雙腿慢慢滑落,他好像從天上掉到地下。
透過窗戶,李愛樂看到了一個瘦小的身影,朝他們這邊望著。
太陽害羞地躲在一片雲層後麵,好久不肯冒出頭來。
李愛樂回到學校時,忽然下起了大雨。他冒雨走進辦公室,發現一個人正用異樣的目光看著他。那不是別人,正是他的同事潘小小。
從李愛樂來小學校的第一天,就把潘小小給迷住了,在她十八年的人生中,從未接觸過這樣的異性。她每天故意在李愛樂身邊走過,她覺得李愛樂身上的味道是那麼清香,那麼令人迷醉。李愛樂那雙含笑的眼睛,李愛樂那雙女孩子一樣修長的手指,李愛樂走路的姿態,李愛樂說話的神情,李愛樂拉琴時的投入……都令潘小小感到著迷。雖然潘小小隻有小學文化,全靠當大隊書記的老爹才硬安插進小學校當老師,而且隻能教一年級。潘小小像她的名字一樣,又黑又瘦又小,小鼻子小眼睛,沒有一點出彩兒的地方。但是,她在這塊土地上是自信的,是驕傲的,因為她是大隊書記的千金,她覺得,在這個王國裏,沒有她不能做到的事。
下午最後一節課,潘小小在辦公室的門外攔住了李愛樂,表情嚴肅地看著他。李愛樂整個下午都神情恍惚,當他在麥地裏發現了潘小小在跟蹤他時,他做了最壞的打算:弄不好,他將受到處分,被分配去幹最髒最累的活。但他又抱有一線希望,覺得自己平時對潘小小不錯,比如,教她一些不許公開傳唱的電影歌曲,幫她寫教案什麼的。潘小小在這時找他,讓他猜不出她到底要幹什麼。看著她的小臉緊繃著,像個鉛球似的,李愛樂忽然想笑。
“嚴肅點,誰讓你笑的?”
李愛樂不笑了,一聲不響地看著潘小小。
潘小小一下子變得溫柔起來,小聲問李愛樂:“你是不是想家了?”李愛樂說:“沒有啊。”“那你下午上班時,眼睛怎麼是紅的?你要是想家了,我跟我爸說放你兩天假,讓你回哈爾濱呆兩天吧?”潘小小討好地說。李愛樂將目光越過潘小小沒長開的西葫蘆似的腦袋,望著遠方漫不經心地說:“不用了不用了,謝謝你和你爸爸。我還有事,先走了啊。”
看著李愛樂走進教室,潘小小不由得用鼻子“哼”了一聲:“別不識抬舉,別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說罷,潘小小氣呼呼地搶先跑出門。就在她與李愛樂擦肩而過的時候,卻被李愛樂拉住了:“小小,你在說什麼?你把話說清楚好不好?”潘小小說:“想聽我說啥是嗎?那你晚上到我家吃飯吧。”潘小小說完一甩手走了。
回到教室的李愛樂掃視了一眼他的學生們,這些熟悉的鄉下孩子的麵孔已經印在了他心裏。說也奇怪,盡管這些孩子穿得破破爛爛的,但他們非常聰明,學啥會啥,這讓李愛樂心裏異常感動。他甚至還升起一種神聖感,他要讓這些孩子成才,將來有出息,走出農村。但他一想到這裏,心就像被什麼東西捅了一下,隱隱地疼起來,不敢往下想。
這堂是樂理知識課,玲子的小妹娟子一直不錯眼珠地凝視著他,娟子已經九歲了,她與別的孩子不同,她總是靜悄悄的,如果老師不問她問題,她一天都不會說話。李愛樂今天格外地注意娟子,當他的目光觸及到娟子的大眼睛時,娟子就羞紅著小臉低下頭去。李愛樂一下子就想到了玲子,心頭滑過一陣戰栗。
這節課正好是教孩子們複習音階。李愛樂點著娟子的名字說:“你從哆(1)唱到嘻(7),再從嘻唱到哆。”沒想到,娟子站起來就唱,而且音準把握得極好。李愛樂笑了,點頭示意娟子坐下,又叫了幾個孩子,她們卻遠不如娟子靈氣。
二 李愛樂將玲子
死死地摟在懷裏
當李愛樂有幾分倉皇地走掉之後,甚至來不及回頭看玲子一眼,親她一下,哪怕拉一下她的手也好。玲子一動不動地保持著仰臥的姿勢,她執拗地跟自己較勁兒,跟那種叫羞恥的東西抗衡。她透過房頂的一個天窗,看見天空越積越厚的烏雲仿佛正朝著她壓下來。她甚至開始胸悶氣短。伴隨著這種感覺而來的是莫大的恐懼和惶惑。她像做了一個夢,一個從十四五歲就編織和向往的美夢。夢裏的那個人也許就該是李愛樂這樣,有文化、有見識、有教養,清清秀秀、體體麵麵。當命運真的把這樣的一個男人賜給她時,她反倒覺得一切是那樣失真,那樣短促,那樣荒謬。她的手再一次小心地撫過自己的身體,她想觸摸到一點相愛的痕跡,她想找到她的手被另外一雙細長的五指覆蓋的感覺,找到與她肌膚相親、骨肉相連的體驗。可她的大腦幾近模糊,所有的感受就像一股旋風,圍著她打了個轉兒,然後跑向遠方,無影無蹤。當細小的雨絲飄落在那個天窗上,彙成一片淚珠時,她想哭,想大聲地哭。可是,她忍住了,緩緩站起身,走出紅房子,從麥田的深處往回走。看著身邊沒到腰部的麥子,玲子忽然想起來,用不了幾天,這裏便會有一條小道從村民的腳底板下鑽出來。
小道是麥收時節的產物,村民通過這條便捷的小道,將部隊上的麥子以肩扛手拖的方式弄回家。采用什麼樣的方式,要由偷麥人的性別體質決定——力氣大的男人們基本都是幾捆幾捆地往家扛,婦女或小丫頭片子們就慌亂地拽上一捆,或幹脆拿剪子專門鉸麥穗往口袋裏裝,然後連拖帶撈地弄回家。自從有了這片漫無邊際的麥田,好像就有了村民們在麥收季節的這些演練。
這塊麥田原本是一片狹長的空地,緊挨著一條水泥的飛機跑道。日本鬼子占領這兒的時候,修了這個軍用機場,並在那片空地上蓋了一座紅磚房,用來監管機場。解放以後,部隊把這裏變成了訓練飛行員的空軍基地,這片空地也一直閑著,那座紅房子不光當監視站,還被用作飛機起落的指揮塔。那時,這裏可謂是軍事重地,不管是誰,都不能進到這裏。就是放牛放馬也以牛尾巴河為界,不準過到這沿兒來。如果有人過來,紅房子裏立刻有戰士出來,揮舞著旗子,命令你止步。到了六十年代,到處都鬧饑荒,大概部隊也是吃不飽,才把這塊空地變成了麥田。部隊上為了防禦這些偷盜的老百姓,也費盡了心機。他們曾跟村裏取得聯係,在大隊幹部的配合下,挨家挨戶地搜查過,但往往是徒勞而返。因為不到百戶的小屯子,除了老弱病殘,到了夏收季節幾乎沒有不去偷麥子的,就連幹部家屬也在悄悄行動。所以,搜查尚未開始,就早已走露了風聲。
玲子還很小的時候,每當遠遠望著麥地裏的紅房子,總會產生許多聯想。在她幼小的心裏,紅房子是神秘的,在那裏守衛的人一定非常了不起。他們手握鋼槍,呼風喚雨,能讓壞人滅亡,能讓好人複活。如果有一天,能夠接近紅房子,她一定請求那些軍人,把媽媽找回來!長大後,她又改變了想法,那裏似乎成了她青春夢想的驛站,她想,紅房子裏一定有個了不起的男人在等著她。他是她命裏的人,她也是他一生的愛人。因而對玲子來說,那裏不僅是軍事要地,更是她心靈的禁區。今天,當她用整個身心承載了一個男人的歡愛,可這個男人跟她青春的夢想似乎又隔了一些什麼。當他匆匆離開她時,她不知道自己的眼淚包含著什麼。帶著這個問題,她走出了麥田,還忍不住回過頭朝那紅房子張望。
部隊在後山上又新建了一個飛機起落觀察站,這個紅房子就變成了專門的看守站。在原來的四麵紅磚牆上各開了一扇窗子,不知是出於怎樣的考慮,窗子像民宅一樣安著透明的玻璃。落日反射在上麵,光線斜刺出很遠很遠,從屯子裏望過去紅彤彤的,好看極了。村裏人常常通過窗子判斷是否有戰士在那裏看守,猜測有幾個戰士藏在那裏。膽大的村民甚至壯起膽子,乘著夜色挪到紅房子牆根下,再慢慢伸長脖子向裏窺視,然後像獲得了重要情報似的跑回來,告訴大夥,紅房子裏有兩張行軍床,一個草綠色桌子,上麵有暖壺、軍用茶缸,還有一個特大號的手電筒。那個村民說裏邊的兩個戰士,一個在聚精會神地聽著半導體,一個正躺在床上看書。村民近乎得意了:媽呀,這麼一大片麥子,就等於沒人看守!村民們似乎心裏有了底,所以,偷起麥子來愈加肆無忌憚。
玲子從不去偷麥子,這可能跟她心裏的夢想有關。她想如果她偷了麥子被抓住,那她怎麼有臉見紅房子裏的人?她敬仰的解放軍一定以為她是一個品質很壞的女子。她總是被自己的想象嚇得不知所措,無論誰來找她,她都不肯去偷麥子。當夏天一過,家家戶戶都碾了麥子,蒸饅頭烙餅,她心裏也有幾分不平衡。在鄉下幾乎一年吃不到細糧的日子,別人用偷來的麥子改善著生活,玲子卻和妹妹過著她們清苦的日子。有時玲子爹也會隨著村民去背回一兩捆麥子,但麥子沒背進屋,玲子就給扔了出去。爹翻著白眼罵她:“你虎啊?”她不吱聲,但就是不許爹將麥子背進家門。久而久之,麥收季節成了玲子家的心病,在差不多全村出動的時候,玲子家安然地過著自己的日子,但心裏總被一種力量驅動著,折磨著。那就是當玲子看到妹妹被別人家的美食饞得邁不動步時,她常常在夜裏蒙著被子痛哭一場。然後,就什麼事也沒有似的扛過這一段別扭的日子。
離紅房子越遠,玲子心裏越複雜。眼看就到了麥收時節了,村裏人會不會更加瘋狂地去偷麥子?有了李愛樂,她還會堅守自己的夢想嗎?今年麥收,她還能不能穩得住自己?
想到這兒,玲子的臉突然紅了。
傍晚,玲子做好了飯,特意炒了李愛樂喜歡的土豆絲,到後園子摘了兩根黃瓜紐兒,切成細絲,用大醬和幹豆腐拌成一盤涼菜。現燜的芸豆大米查粥飄出誘人的香氣。娟子早已在東屋地上支起了飯桌,娟子爹也自己盛了一碗粥,從櫥櫃裏端出芥菜絲鹹菜“嘎嘣嘎嘣”地嚼著。
天越來越暗,李愛樂還沒有回來。讓玲子納悶兒的是一向準時回來的楊非,今天也不知跑到哪兒去了。這兩個分到她家的知青,雖然都是來自大城市,可是沒多久,玲子就看出兩人在氣質、性格愛好上的區別。楊非長著一張圓圓的胖臉,卻天生小鼻子小眼睛小嘴,如果不是生就的城裏人的白淨麵孔,倒是跟潘小小酷似一個娘胎生的。他性格沉默,愛躺在被窩裏看書。據說他從家裏出來時,沒有拿媽媽為他準備的一箱子衣服,隻拎來一箱子書。臨下鄉的前一個晚上,半夜起來,跑到涼台把一個久置不用的塑料桶翻出來,在水龍頭下一遍一遍地衝刷。他媽問他:“非呀,你刷它幹嘛?”他不吭聲。他媽又說:“非呀,你去睡覺,媽來刷吧。”他還是不吭聲。他媽隻好回屋睡下。第二天吃早飯時,楊非媽發現兒子不知啥時出去買回一桶燒酒。她想兒子臨走還惦記著嗜酒的老爸,回頭朝屋裏喊:“老楊,兒子給你裝燒酒了!”楊非悶聲悶氣地說:“喊啥,不是給他買的。”結果,這桶酒被楊非悄悄帶到了鄉下。最初的日子,是燒酒陪伴他度過的,每天晚上,喝完酒的楊非一趟趟出來從水缸裏舀涼水喝,再一趟趟上廁所。玲子在屋裏幾乎都能聞到他身上的酒味兒。直到酒喝沒了,人也差不多適應了鄉下的生活。
天越來越黑,玲子看到娟子靜靜地坐在飯桌邊,一雙黑亮的大眼睛忽閃忽閃的,像藏著無數的心事。她說了一句:“娟兒,端菜盛飯,咱們吃吧。”娟子應聲跑過來,一手端一樣菜往桌上放。玲子雖然也坐在桌邊,卻魂不守舍地一會兒出去張望,一會兒進屋坐下,端起飯碗想吃又放下。娟子小聲叫了一聲:“姐。”玲子愣怔一下,問道:“妹兒,你要說啥?”娟子說:“你別等了,愛樂哥去潘老師家吃飯了。”玲子追問:“你咋知道?”娟子說:“下班後愛樂哥跟潘老師一起走的,我聽見了潘老師說請愛樂哥吃飯。”玲子失態的樣子讓娟子感到可怕,隻見她的臉一下子沉下來,端起剩下的半碗大米查粥毫不猶豫地倒進門外的泔水桶,之後握著空碗在原地轉了幾圈。她不知道接下來該幹什麼,撇下飯碗轉身衝進院子後邊的茅房,剛一蹲下,眼淚刷地就流了下來。她雙臂搭就著,連頭一起放在膝蓋上,身子便顫抖起來。
玲子不知哭了多久,一個粗壯的身影匆匆地跑進來,一腳邁進茅房,“哇”地一聲就吐了起來。玲子被嚇了一跳,“噌”地跳起來。來人顯然也被玲子嚇壞了,“啊”地叫了一聲。雙方定睛一看,玲子認出是楊非,楊非也認出了玲子。楊非趕忙說:“唉呀唉呀,喝醉了,喝醉了!”
玲子進屋倒了一杯開水,想了想又從櫥櫃的最裏邊拿出盛著白糖的瓷缸子,用手捏了一點放進水杯,送到西屋。
楊非橫著身子趴在炕上,痛苦地哼哼著。
玲子說:“楊大哥,你起來喝點糖水吧。”楊非掙紮著坐起來,端過水杯一飲而盡,然後眼珠通紅地看著玲子,平時圓乎乎的白淨臉此刻像熟透的紅柿子。他吧唧幾下嘴,又倒下睡了。
玲子出了門,想著李愛樂不知啥時回來,又返身回屋,幫楊非脫掉農田膠鞋,一股臭味撲麵而來,玲子忍不住側過頭去。這時,她看到了站在門口的李愛樂,她疑惑地睜大眼睛,是他!是他!他清秀的麵龐此時也紅潤潤的,像喝過了酒,正笑吟吟地看著玲子。
玲子手裏還拎著楊非的一隻臭鞋,像被定格在那裏。李愛樂慢慢走過來,把玲子的手輕輕一拉,鞋子便落在地上。李愛樂將玲子死死摟在懷裏。玲子“怦怦”的心跳敲擊著李愛樂的心房。他用滾燙的嘴唇捕捉著玲子涼涼的小嘴兒。玲子掙紮著,鼻孔裏鑽出的氣息像男人一樣的粗重。她說:“楊非喝醉了,你也醉了!你們是不是約好了?想來你們倆在城裏也肯定都是酒鬼!”李愛樂不說話,隻是笑吟吟地在玲子身上貪婪地撫摸著、親吻著。玲子再一次粗聲粗氣地說:“潘老師家的飯好吃,酒好喝吧?”李愛樂還是不說話,卻伸出細長的手捂住玲子的嘴,長長地“噓”了一聲。玲子似懂非懂地盯著他,眼睛裏一下子湧滿了屈辱嫉妒的淚水。李愛樂看在眼裏,又將玲子死死地摟住,附在她的耳邊喃喃地說:“別動,別說話,你是最好的,你是最好的!”
他們就這樣擁抱著,直到楊非起來上廁所,四處摸電燈的拉繩,玲子才掙脫李愛樂跑回自己的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