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軍官的漢語女教師
非常經曆
作者:孫豐深
一、丁五身上的
疑點
孝水城東河鎮來了一對青年男女。說來投親的吧,他們無親可投;說來訪友的吧,他們沒有朋友露麵;說來逃難的吧,這已經是1949年春,山東的大部分地區已經解放,又不是災荒年景。
他倆寄宿在鎮北頭大車店的一間破耳房裏。幾天後,男的在鎮上欒家窯找到了活路——趕牛拉大碾;女的在大車店給夥夫搭把手,摘菜、洗菜、蒸饃饃。雖然腆著個大肚子,但幹活不惜力氣。她不會攤煎餅,隻會蒸窩頭。說話呢,也是一口北邊口音。後來大家都知道了,他倆是德州那地方人。
牛拉大碾是大饅頭窯燒陶瓷最初的一道工序,就是把陶土投放到大碾的碾槽裏,再放上適量的水,用兩頭牛拉著六尺高的大碾子轉圈,千百次碾壓陶土,直到把陶土碾壓成很有韌性很有黏性的陶泥。趕牛的人一邊轉圈,一邊檢查陶土和水的比例。男青年使喚牛得心應手,手腳又勤快,因此深得窯主欒掌櫃的賞識,便讓他倆搬到了牛棚旁邊的一間閑房子裏住,順便照應兩頭牛。小兩口兒男的叫丁五,女的叫韓香草。他倆不太願意說家鄉的事。三個月後,韓香草在牛棚旁的這間小屋裏生下個男孩,取名春河。
這東河鎮是江北陶瓷名鎮,全鎮有張家窯、李家窯、蔣家窯……二十幾家窯業作坊。欒家窯算是中等戶,主要生產紅綠彩繪的套五盆,口沿介雙藍線的大碗和粗陶的黑釉半盆,銷路不錯。
一晃兩年過去了,小春河到處跑了。丁五因為被欒掌櫃看好,說他心實能幹,早已不讓他幹趕牛拉大碾的活了,而是讓他到窯上幹了燒成工。這燒成工是窯作坊的最後一道工序,是技術含量最高的工種,一般都是由掌櫃的信得過的人來幹。燒成,即把成型好的、上好釉、畫好彩的碗、盤、盆、罐、缸等坯子裝進匣缽裏,一層一層碼到饅頭窯裏邊,然後封窯、點火、開始燒窯。從點火開始,到封火為止,前後要經過十來天時間。這一窯產品,燒得好不好,燒得熟不熟,全在大窯內各個階段火候的掌握上。而火候的掌握,全在燒成工的眼睛和手上。一年多以後,丁五已成了個熟練的燒成工。香草呢,也到作坊裏當了畫碗工,即往碗坯沿上畫一粗一細的兩道藍線。這活比較輕快,小春河就跟著媽在作坊裏玩。
丁五真正讓鎮上人注意起來是這麼件事:1951年全國開始鎮壓反革命分子,簡稱“鎮反”。孝水縣公安局派到東河鎮一支十個人的公安分隊,鎮上的“鎮反”工作主要由他們抓。他們人手不夠,鎮上的民兵便配合他們。全鎮分了六片,由公安人員領著民兵們抓“鎮反”。鎮上貼出告示,讓那些在鬼子占領時期、解放戰爭時期有曆史反革命罪名的,從事過偽事的軍、警、憲、特,到鎮政府自首坦白,自動上交私藏的槍支、委任狀、變天賬、反革命文件和宣傳品等。公安分隊在社會上大張旗鼓地宣傳鎮反的偉大意義,讓廣大群眾站出來揭發壞人。
欒家窯在鎮子東南角上,“鎮反”劃片時劃到東南片。一天下午,丁五買菜回來的路上,見幾個人圍在一起,鼓搗一支槍。原來是一個公安人員領著五六個民兵,從小王家胡同一戶人家的炕洞裏翻出了一支匣子槍。可因為槍鏽得厲害,扳機勾不到底,大機頭張不開,彈匣也拔不出來。那個公安姓齊,因是個剛參加公安隊伍沒幾天的青年學生,鼻尖上都冒汗珠了,仍無濟於事。丁五出於好奇,湊到跟前去看,忍不住地冒出了一句:“德國匣子!”一個民兵說:“丁五,你能鼓搗開不?”丁五說:“我試試。”公安小齊便把槍遞給了丁五。他接在手上,反正麵看了看,說:“走,到俺家去。”這裏離他家不遠,幾步就到了。他拿出豆油瓶子,用根筷子蘸著,這裏滴幾滴油,那裏滴幾滴油。過一會兒,又拿塊破布擦拭著槍身,試著扳了扳大機頭,扳開了。公安小齊見狀,伸手拿過匣子槍,想試試扳機能不能勾到底,朝著一個民兵的胸膛就勾動了扳機。丁五手疾眼快,把槍管往下一壓。這時,小齊的手已把扳機勾到了底,隻聽“砰”的一聲,一顆子彈射進了土裏。小齊嚇得一撒手,槍掉在了地上,幾個民兵臉都嚇黃了。好險哪!丁五把槍從地上撿起來,說:“槍可不能對人哪!”說著,把槍身活動了活動,拔出了彈匣,裏麵有五發子彈。他用帶油的破布把子彈上的鏽擦了擦,重又裝進彈匣,“哢”地一聲把子彈匣裝進槍身,遞給小齊說:“半新的,回去卸開,好好擦擦,是一支好槍。”說完憨憨地一笑。
“鎮反”後期,那公安小齊經過一年多的磨煉,對公安工作熟悉了,警惕性也高了,他向隊長彙報了自己對丁五的懷疑:這人一上眼就看出那是把德國匣槍,他接槍、看槍,卸槍、裝子彈的手勢非常在行,過去沒玩過槍,不會有那樣的架勢。小齊尤其注意到,當他朝一個民兵勾動扳機時,丁五迅速地把槍管壓低,才避免了一場意外的發生。他得出結論說,沒有長期玩過槍,沒有實戰經驗,說啥也做不到這一點。可丁五卻說,他在家是個種地的莊稼人,什麼也沒幹過。最後小齊把自己的懷疑說出來:“他來我們這裏時,山東還有些地區沒有解放,有些地方正打著仗,他可別是個隱藏身份的大反革命啊!”
隊長對小齊的彙報極為重視,丁五身上的確疑點重重。在原地犯下大罪逃到外地的反革命分子,從全國“鎮反”通報上看不在少數。於是隊長做出指示,弄不好丁五就是個大反革命!要不露聲色,派人盯住他,防止他警覺逃跑。他派小齊和另一個同誌,迅速到丁五的原籍調查他的真實身份。十天後,小齊從德州回來了,一見領導麵就說:“擰了,擰大發了。”
他詳詳細細地向隊長彙報了調查丁五的曲折經過和丁五的出身、成份、經曆等等。小齊說,接待他們的是陵縣唐家區原武工隊長、現區委書記李雲。
李雲書記聽小齊介紹了丁五的年紀、長相,說他有二十四五歲,方臉龐、粗眉毛、厚嘴唇,右腮上有一道一寸多長的傷疤。李雲書記聽到這裏,截住了小齊的話,肯定地說:“是丁抗戰那小子,丁五是他的小名,他加入武工隊後改名丁抗戰。沒想到這小子跑到了你們那裏,也沒給我來個信。”李雲書記介紹說,丁五1943年參加唐家區武工隊,槍打得特準,因老輩是打鐵的,他手巧,會簡單修理幾種槍。他是主力隊員,點子多,作戰勇敢,後來派他到王家窪鄉組織了武工分隊,任分隊長。使他名聲大振的是1944年秋上,他領導的鄉武工分隊在區武工隊配合下,用計逼迫據點裏一個中隊的偽軍做內應,端掉了長期盤踞在五女寺的敵偽據點和四層高的炮樓。擊斃鬼子二十來名,解救出關押的地下黨員和群眾。最出彩的是在這次奇襲中,他擊斃了自稱是柔道高手的日軍小隊長菊田。
公安隊長聽到這裏,蹙起了眉頭,對小齊說:“打住,打住。小齊,我納了悶兒了,這麼一個智勇雙全的抗日英雄,為啥快解放了,反而背井離鄉,由魯北跑到魯中,和老婆到東河鎮幹苦力呢?”
小齊笑了,說:“隊長,俺也是到這節骨眼兒上問的李書記。李書記當時歎了口氣說:‘這叫我怎麼說呢!這麼說吧,你們是來調查丁抗戰的曆史和真實身份的,我代表組織上擔保,丁五是個好人,沒有一星半點兒曆史問題。至於他為啥從家鄉跑出幾百裏地,到了你們那裏落腳謀生,這麼說吧,是因為家庭糾紛問題,至於是什麼家庭糾紛問題,哈哈,清官難斷家務事啊!你說是不是?’”
“李雲書記說話吞吞吐吐,似有難言之隱。他又說:‘小齊同誌,如果不是你們來調查,我們還不知道他倆已經在你們孝水縣落腳了呢!總之吧,他沒有任何曆史問題。’我們和李雲書記告別時,他忽然問我們什麼時間動身回孝水,住在什麼旅館。晚飯後,李雲書記突然到祥和旅館來看我們,拉了幾句閑話,他對我說:‘小齊同誌,我在孝水縣那邊有點事要拜托你,咱倆出去溜達溜達,和你說說。’俺倆一出旅館大門,在牆角落裏,李雲書記就沉不住氣了,說:‘小齊同誌,看你是個實誠人,這事啊,在我心裏憋不住了,不說出來睡不著覺,對不起老戰友丁抗戰啊!我實話對你說吧,這全是為了他老婆韓香草啊!’我一聽,急切地問,他老婆韓香草是——李雲書記說,你別往別處想,韓香草也是個好人,可是、可是……”“這時,我從旅館窗裏透出的燈光看,李雲書記臉色黑了下來,他嚴肅地對我說,小齊同誌,這是我們倆的私人談話,不代表組織上,你要向我保證,此事隻能你一人知道,決對不能對別人說,包括你的直接上級和你的親人。我點點頭說,放心吧,李書記。心裏估摸,他要對我說什麼秘密呢?李雲書記欲言又止地說,咳,我、我對你實說了吧,韓、韓香草,被日本鬼子糟、糟蹋過啊!啊——我當時一聽,腦袋‘嗡’地一下子。”
小齊向隊長說完,長籲了一口氣,說:“隊長,我也是放在心裏憋不住了,便對你說了。你是我信得過的大哥,我隻對你一個人談談,這不算是對李雲書記不信守諾言吧?”
“不算不算,小齊,為了受汙辱的姐妹韓香草,咱把這事爛到肚子裏吧。”
小齊深深點頭。
二、丁五和丁耀祖
各自尋到營生
丁五和韓香草的確是一對苦命鴛鴦。他倆是五女寺村人,住在同一條胡同裏。這是條死胡同,叫丁家胡同。全胡同淨是丁姓人家,隻有韓香草一家是外姓。韓香草家住胡同頭,靠南北大街。另一個小夥伴丁耀祖家住胡同中間,丁五家住胡同尾。
丁五三歲時,家裏遭了土匪,父母雙亡,是瞎眼三嬸把他拉巴大的,丁五視三嬸為親娘。瞎眼三嬸心善,信佛。其實她沒有全瞎,隻是視力極差,一尺以外認不出人來。
丁家胡同十一戶人家,韓香草、丁耀祖、丁五三個孩子年齡相當,常在一起玩。韓香草家開著釀醋作坊,是丁家胡同最富的戶。丁耀祖父親是四鄉八村各大集中牲口市上的經濟,巧舌如簧,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三個孩子數丁五家窮。三人在一起玩“彈蛋”(玩琉璃球)時,丁五卻常常是贏家。玩著玩著三個孩子大了,丁耀祖、韓香草上了書坊(私塾學校),丁五到王財主家放羊。
三個孩子長到十四五歲時,丁耀祖喜歡上了韓香草,韓香草呢,卻常愛往丁五跟前湊乎。後來,丁耀祖讓他爹送到孝水城裏洋學堂。韓香草時不時地偷偷摸摸到丁五家去串門,去和瞎眼三嬸拉呱。有時會從懷裏掏出兩個熟雞蛋或一個白麵饃饃,偷偷地放到丁五的炕頭上。每天傍晚,丁五從王財主家回來,看到雞蛋或饃饃,便知道是韓香草來過。瞎眼三嬸眼瞎心明,看出兩個孩子相好,又高興又擔心,常對丁五說:“五啊,怕你沒這個福分啊!”
1943年夏日的一天黃昏,丁五正要趕著羊群下山,山拐腳閃出兩個戴六角葦笠的人來,其中一個喊住了他:“五子,放羊啊,還是給王財主家?”丁五仔細一看,認出和他打招呼的那個人是本莊南北大街上啞巴的兒子王柱子,比他大兩歲。他心中一驚,聽說王柱子上山當了土八路,有一年多不見他了吧?丁五仔細打量王柱子,見他又黑又瘦,但比原來高了半個頭。他笑著打招呼:“柱子哥,你幹啥來?”“瞎逛蕩。”“回莊不?”“不回,有事呢!”
王柱子笑笑說:“五子,向你打聽點事兒。”
“啥事?”
“咱莊北五女寺,你知道些啥事?”
丁五知道王柱子問的是莊北頭日本人的據點,想了想說:“那裏把守得可嚴了,雙崗,不讓莊裏的老百姓靠近,崗樓旁還蹲著隻東洋大狼狗。”
“你進去過沒?”
丁五想了想,說:“今春上進去過,是王財主支派俺和他家的覓漢去給裏邊的中隊長送了一扇子豬肉。進門的時候可嚴了,是中隊長的護兵把俺領到夥房去的,放下豬肉便被攆出來了。”
“這中隊長是姓侯吧?”
“對、對,是姓侯,原來的那隊長跟鬼子到山裏去掃蕩,讓八路‘巴勾’了,又調來這個姓侯的。他才來了幾個月,莊裏人便給他編出唱來:‘侯家大院有個猴,四張猴臉八隻手’。”
“啥講頭?”王柱子有些興致。
“是說這侯隊長是個鬼精滑蛋,變著臉子跟各村上要錢要物,恨不得自己生出八隻手來。莊裏人私下裏說,這人整起八路來可狠啦!聽說他前些日子逮了個探信的八路,押到據點裏讓他拾掇死了。那屍首還是支使王財主家覓漢去埋的呢!”丁五沒注意到,王柱子此時眼裏冒火。停了一會兒,王柱子又打聽:“這姓侯的光窩在據點裏不出來?”
“他啊,剛調來時不輕易出來,這陣子夭燒了,認為土八路不會把他怎麼著。逢咱莊大集,他好帶著兩個護兵,後邊一個夥夫推著車子,見集上有啥好吃的好用的,就拿上,還讓其中一個護兵開個蓋著他的紅戳子的白條子給賣主,讓賣主回去找保長頂捐稅。”
旁邊那個和王柱子一塊來的年紀大些的人,一直沒插嘴,這時也笑笑,甕聲甕氣地說:“淨點子,真是八隻手。”
“咱莊後天不就是大集嗎?”王柱子說。
“後天是。”丁五答。
此時王柱子和那個年紀大些的人眼睛對接了一下,對丁五說:
“五子,你能幫我們個忙不?就是到後天,你對東家說,家裏頭晌有事,下晌再去放羊。到後天頭晌,你去趕集,俺們也去,離你幾步遠跟著你。你若見著那侯隊長,就把手背在背後,用拇指和食指擺成個八字。就是這麼個忙。”
“就這點忙啊,王財主那邊好說,他雖然是東家,待俺可好了。”
隔了兩天,是五女寺村大集。太陽剛露出臉來,集上人就滿了,買的賣的,趕集的人都想趁涼快。丁五在集上看到化了裝的王柱子和那個年紀大些的人,還多了個年紀和王柱子差不多的年輕人。王柱子示意丁五朝前逛蕩就行。丁五就朝前走,走了幾步還是忍不住地朝後邊看了看,見年紀大些的人和年輕人離他五六步遠,跟著他,而王柱子又離那兩人六七步遠地跟著。在大集上來回逛蕩了兩趟,還不見侯隊長出來,丁五鼻子尖上冒了汗。這時,前邊的人往兩邊躲,他抬眼一看,侯隊長正和一個紮圍裙的夥夫撅著腚在魚攤前挑鯉魚哩。兩個護兵手按在背著的匣子槍上,四處撒眸著。丁五回頭看看,見那兩個八路正看著他呢。他連忙背過身,用手示意兩下,然後就往前走了。走了也就十來步,就聽一個人喊:“擠啥個?擠啥個!”他扭回頭看,是那護兵在咋唬。此時,隻見那年紀大些的八路擠到魚攤前一邊打招呼:“侯隊長,買魚啊!”一邊左手像是挑魚。侯隊長聽人打招呼,扭頭一看,正碰上那人的匣槍點到腦門子上,隻聽悶悶的“砰”的一聲,侯隊長已腦漿迸濺。那人又反手對靠在侯隊長身後的護兵一槍,這護兵也“哼”了一聲趴到魚攤子上。另一個在稍遠處望風的護兵剛要掏槍,那個年紀同王柱子一般大的八路把匣槍頂到他背後:“別動,饒你一命!”說著,已把那護兵的匣槍拿在手裏。
這時,集炸了,滿集上的人大呼小叫,你擁我擠,眨眼工夫王柱子三人不見了蹤影。
從這天起,丁五參加了王柱子所在的武工隊,這年他十七歲。
這時他知道了,那個年紀大些、動手殺侯隊長的八路,是區武工隊隊長李雲。他們這次鋤奸行動,是以血還血,為了給副隊長報仇。副隊長就是在偵察路上被侯隊長抓到五女寺據點禍害了的那個八路。
丁五參加了區武工隊,最放心不下的就是瞎眼三嬸,她眼不濟,他走了,誰管老人呢?他對三嬸說:“東山裏一個朋友給俺找了個掙錢的活路,幫人推腳,能多掙些錢,十天半月能回來一趟,家裏香草會常過來照應。”
三嬸舍不得侄子出遠門,但她聽到出去能多掙些錢就答應了。三嬸想,自己是土埋半截的人了,拖累侄子,啥時是個頭啊?這樣他出去能多掙幾個,就能多攢下些錢以後好娶媳婦。
他對韓香草說了半截子實話:“街上王柱子給俺找了個頭餉(指活路)。”
“王柱子?他不是——”韓香草大眼睛忽閃著瞅著丁五。她話沒說透,見丁五點點頭,啥都明白了,心中十二分的不舍和擔憂。
“隔三岔五的俺會回來,三嬸就托付給你了。”
“這不用你囑咐,你在王家放羊,還不是俺和三嬸做伴。你出遠門了,俺能撇下她?你放心吧。”
“有你在,俺放心。”
丁五離開了五女寺村,丁耀祖回到了五女寺村。他是和一個姓呂的中隊長一塊來的。姓侯的死了,姓呂的頂了他的缺,丁耀祖呢?來給呂隊長當文書。
丁耀祖剛上縣立中學一年,就發生了七七事變。日軍的酒井少佐帶著一個大隊的人馬占了陵縣城。那陣子,學校老師、學生都跑散了,丁耀祖被父親安頓在縣城東關他三姨父家暫住。亂了半年以後,縣中學又在縣維持會的組織、催促下開了學,學校的老師有一半是新麵孔,學生也隻剩下半數。丁耀祖又在學校熬了三年畢了業。
十七歲的孩子畢了業幹什麼?稱心的頭餉不好找,學買賣吧,日本人進城以後商鋪凋落,家家不景氣;到縣裏各衙門混個差吧,那些地方都塞得滿當當的。丁耀祖的爹,雖能說會道但沒什麼社會地位。他姨父的一個朋友在縣保安團當差,他姨父和這人喝了幾次酒以後,這人說,現如今好頭餉真不好找,要不,咱試試保安團這條路?我和吳團長能說上話,能進不能進,就他一句話。三姨父聽話聽音,立馬和連襟商量。丁巧嘴一聽,心中盤算,現在是日本人天下,縣保安團是日本人門下的隊伍,能在裏邊謀個差事是求之不得的事。丁巧嘴說:“他姨父,你費心,咱把這小子鼓搗進這個門,能不能有出息,就看他個人造化了。”
三姨父說:“我看這孩子準行。”
就這樣,丁巧嘴把攢下的幾十塊大洋全拿出來,又找親戚門上借了些,湊了一百大洋,用這一百大洋開路,丁耀祖到縣保安團補了個名,在呂隊長手下當文書。
呂隊長用著丁耀祖挺順手,挺喜歡這個會看眉眼高低、手腳勤快、筆頭子又不錯的年輕人。這次他調到五女寺據點,向吳團長要求帶著丁文書,吳團長準了。丁耀祖十分願意來五女寺據點,為啥?這裏是他的家鄉,文書雖是個小官,但也算是給自家大門上添了一道彩。最主要的,是能常看到韓香草了。這幾年他人在縣城,見的俊妮子酸小姐有的是,但韓香草的影子在他的心裏一直抹不下去。所以,這次他隨呂隊長回來,下午便請假回了家。在家裏,和爹隻拉了幾句話,便說,這次先回家看看,據點裏有事,先回去了。實際上他出了自家門,便拐到了韓家,說來看看大叔大嬸。香草爹見丁耀祖白白淨淨,一身嶄新的黃軍裝穿在身上,更顯得精神俊朗。他忙不迭地端茶遞煙。丁耀祖四下裏撒眸,忍不住問了句:“香草呢,不在家?”香草娘說:“出去了,出去老大一會了,誰知道又上哪兒瘋去了。”她知道香草到瞎眼三嬸家去了,但她不知為啥說了這麼句遮擋的話。
三、丁耀祖要算
韓家的賬
時間長了,丁耀祖便打聽到,丁五當了土八路了,韓香草和丁五好上了,她成天泡在丁五家,和瞎眼三嬸做伴。這讓他生出不小的嫉恨。憑什麼他倆好上了,從裏到外,都不般配啊!論家庭,丁五家一畝半薄地,三間舊趴屋,一個瞎眼嬸子。論出身,一個給人家放羊的,鬥大的字識不得一對半,大手大腳,一看就是個覓漢命。他憑啥和香草好,有啥本錢和香草好?俺論家庭雖比不得香草家富,可俺爹在莊裏,在買賣行裏也是個人物,家裏不愁吃不愁穿。出身呢,中學畢業生,在五女寺村能找出幾人?現在又在縣保安團當差,文書也算是個排級官佐嘛!論長相,細皮嫩肉,身量高爽,比丁五得高出半個頭吧。
五女寺據點在村北頭,他偷空便往家裏跑,說是來家看爹,實際上是想和韓香草接上話,聯絡上感情。隻要功夫下得深,鋼梁也能磨成針,不怕韓香草不動心。有次他一拐進胡同口,正巧碰上韓香草剛出門,他便無話找話地和韓香草套近乎。他覥著臉嘻嘻笑著,嘴裏不知說了些啥,兩腿還有些微微的顫抖。為啥呢?好容易碰上她了,真是出落成大姑娘了,不胖不瘦不高不矮,方臉盤子上的五官安排得恰到好處。身上穿一件紫地碎花夾襖,一條長長的烏黑的大辮子,甩到微微翹起的腚後。丁耀祖一邊咽唾沫,一邊找話說。韓香草呢,初見丁耀祖,眼裏掠過一驚,粉臉騰地紅了,硬著頭皮打了個招呼:“你回來了。”也沒個稱呼。丁耀祖忙說:“來家好幾趟了,曾到你家想找你拉拉,碰巧你不在家。”“嗯,知道。”“我隊伍上公事忙,也不能常來家,今天巧了,正碰上了你。”他感到此時嘴順溜了,正要黏黏糊糊地接著話茬兒往下說,韓家大門走出了香草娘。
香草娘朝丁耀祖打個招呼,又黑下臉來叱責女兒:“你這死妮子,不是叫你上你姥娘家嗎,咋還不去!”韓香草一愣,隨即一邊答應著“噢、噢、噢”,一邊對丁耀祖說:“你忙著,俺到姥娘家有急事。”說罷,一扭身快步低頭走了。走在路上她在犯嘀咕:“娘啥時候讓俺上姥娘家去了?”想著釋然一笑。
丁耀祖看著韓香草急步而去的身影,那少女天生的婀娜娉婷之態,讓他直咽口水。一直看著韓香草消失在視線裏,才收回眼來,心裏想,這輩子非這小妮子不娶!
農曆九月初二是五女寺村大集,丁耀祖換了便裝,對呂隊長說,他是本地人,到集上去轉轉,看能發現可疑的人不,呂隊長同意了。丁耀祖去趕大集的本意是看能不能在集市上碰到韓香草。他閑逛了兩趟,不見韓香草的身影,便來到丁家胡同口一個拐角處候著。這裏是大集的洋貨市,大閨女小媳婦的人不少。他的眼都發直了,也沒有盼到韓香草出現。正當他萬分掃興之時,一個戴葦笠的年輕漢子一閃,拐進了丁家胡同。從背影看,咋這麼熟悉呢!他猛然想起來了,這不是啞巴家的王柱子嗎!聽說這小子幹了八路了,他還敢大白天的來趕集,夠大膽的。這樣想著,他腳步移動,悄悄跟了上去。他要看看這王柱子來丁家胡同幹啥。到了胡同底,見王柱子一閃身進了丁五家。哈哈,丁五那小子看來也回來了,他記掛他的瞎眼三嬸呢!丁耀祖急得了不得,回去報信來抓這兩個八路吧,怕他去報信時這兩個人走了。自己逮他倆吧,他連想也不敢想,一是沒帶槍,二是即便手中有槍也沒逮他倆的能耐。別說自小練武的王柱子,就是丁五一人,他也敵不過。
正想著,見王柱子和丁五出了門,並沒有往胡同口走來,而是翻過一塊坍塌了的半截牆,進入一戶人家的後園子。丁耀祖眼睜睜地看著他倆一會兒就沒影了。他急得像猴子的腚烤在紅鏊子上,但又無計可施。
他轉著法子想算計這個沒出五服的堂弟,也是情敵的丁五。丁耀祖琢磨著:看來丁五是趁二、七大集人多過卡子容易而混進村來看他瞎眼嬸子的。於是他向呂隊長報告了自己的想法。呂隊長便讓他每逢二、七,帶兩個弟兄化裝在大集上蹲守逮丁五。丁耀祖想,丁五這小子一被逮住,他和韓香草的事也算告吹了。他是個貨真價實的八路,日本人能讓他活嗎?
丁耀祖把喜歡韓香草的心思對爹說了,催著爹備上厚禮到韓家去提親。他知道韓香草和丁五雖然黏黏糊糊,但並沒講開,更沒有訂婚。在這之前,他已對韓家進行了感情投資。一是他和呂隊長說,韓家醋在俺這一帶很有名氣,他家的醋味正、香。保安中隊夥房以後就改用了韓家醋。丁耀祖把買醋的回扣全給了呂隊長,這個買賣便拉住了。二是韓家醋往縣城和外銷時,過五女寺卡子常常受卡,每次遞上二百聯合票成了規矩。丁耀祖從中協調,以後不用交錢便通行無阻了。這兩件事,讓香草爹很高興,對丁耀祖的好感增加了不少。他對香草娘說:“耀祖這孩子很給街坊麵子,這文書不知是個多大的官,說話這麼管用,據點裏吃的醋,說改就改,過卡子的錢說不收就不收。”